在回西安的飞机上,乔宥站在电话旁边承受周酉暴风式的怒火。
“我不是故意的。”乔宥对着电话反复解释,“我以为你会留在南京。你的妻子、妻弟、徒弟都在南京,我以为你……”
周酉破口大骂:“白辜负了我对你一片信任!”
“对不起。”乔宥连连道歉。
“你知不知道我回家和我老婆怎么说的?我说乔宥要走肯定会叫上我们的。你倒好,拍拍屁股就私奔了。”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看复兴社这次也立了大功了,你也升了官,没准就不走了。”
“你这样子,我们怎么敢放心跟着你混?”
“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你放一万个心。项归还在善后呢。我让他们送你们回会宁。”
“得了啊。”周酉懒洋洋地倚在吧台旁,“我们自己坐火车回了。”
“这叫什么事儿。我太不像话了。下次见面请你吃大餐。”
周酉捂住听筒,打掉伸到身旁小女孩冰激凌里的手,对那机灵古怪的小男孩说:“吃你自己的。”
乔宥听见动静,问了句怎么回事,周酉若无其事:“我把你那群小乞丐带回大西北了。在上海也找不到什么好出路,和我回去办兵工厂,好好上学,看他们一个个嬉皮笑脸的。”他将阿雪往沈争渡那里推了推,低声道,“找你姐去。别跟他挨着。”
“周兄,这……这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没想到你会对他们伸出援手。”
“甭说这些没用的,火车票、住宿费、养他们的伙食费,你都给我报销。还有,精神损失费,这一群皮孩子管起来比杭训班还难。”
乔宥连声应答。他清了清嗓子,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沈浓睡怎么样了?”
得知程机坠机的消息后,沈浓睡大哭一场,整日浑浑噩噩,智力倒退回了三四岁时。或许对程机的确有感情,经受不起他去世的冲击。
“还能怎么样。”周酉坐直身子,看向吧台另一侧,沈争渡正温柔地询问沈浓睡要喝什么,“我们打算带他去会宁。换个地方生活,没准慢慢就走出来了。”
乔宥叹了口气:“没想到会把他伤成这样。这不是我的本意。”
“争渡知道。她不怪你。”
“你走了,复兴社怎么办呢?”
“交给唐立嵘了。复兴社改组成什么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了,他是局长。你没看到通知?”
“我在天上呀。哪有那么灵通。”
“他们以后专门杀汉奸,杀走狗,杀日本人。以前的复兴社可算一去不复返了。你摧毁复兴社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乔宥由衷感叹:“此乃国之幸啊。”
“唐立嵘走了,工厂是不是就没人盯着了?”
“你有合适的人选?”
“嗯。以前跟着我的石不风,是个可靠的人。虽然特务出身,但各方面能力都不差。以前杭训班时就很拔尖。我把他带在身边历练几年,差不多了就让他接任。”
“可以。就依你所言。”
周酉轻轻捻了捻手指,把目光从沈争渡移到沈浓睡,又移到一旁收拾行李的石不风,最后落回自己面前的一杯酒:“乔宥。”
“啊?”
“谢谢你啊。”他有些不自在,“谢谢你没放弃和我合作。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
早就一无所有了。
电话那头乔宥沉默了许久,于骄傲且自命不凡的周酉而言,这是句分量很重的话,因此,于乔宥而言,它的意义也十分特别。
“周兄。”乔宥顿了顿,“没想到有一天能听到你说感谢我。”
昔日周酉梗着脖子与他作对的锐劲儿历历在目,恍然间他们的关系发生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一步步走到如今,从对立变为了朋友,
乔宥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彼此成就。”
周酉静了半晌,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不是挺能说的吗?劝我的时候话一套一套的,现在八杆子就打出七个字。”
“真诚不在话多少。”乔宥也笑了,“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吗?”他转头看了看卧室,闻桦已经醒了,正靠着床头翻报纸,“在下月初八,我和闻桦商定了。”
周酉迟疑半晌,招手叫沈争渡:“老婆!”
沈争渡把沈浓睡交给石不风,走过来问:“怎么了?”
“乔宥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
沈争渡说:“去呗。”
“家里一群孩子,而且,老大都那样了。”周酉向沈浓睡努努嘴。
“结婚能去多久啊?两三天的事儿。带着一起过去,或者你自己去,我看着他们。”
“留你一个人多不像话。”
“那你看着他。”沈争渡夺过电话,“没问题。我肯定去。”
乔宥笑道:“嫂夫人真乃英雌也。”
搁下电话,乔宥回了卧室。
闻桦抬头看他,头发睡得有些凌乱:“我刚才梦到应督军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抗战胜利后必有内战,届时再报今日一箭之仇。”
乔宥眼神一暗,这话倒不错。即便是能打退外来侵略者,中国也离和平远着呢。
“管他什么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乔宥躺倒在他身边,“现在最重要的是谋划婚礼。”
闻桦拿过手旁的请柬草稿:“是啊,我们是要成亲的人了。”
赵家公府内,傅方酬终于得到了进入赵未答书房的许可。一个晴朗的午后,赵未答接到了乔宥的电话,是通知他们参加婚礼的。
“我知道谷裕结婚了,结婚的人不能做伴郎。嗯,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不,我不能做你的伴娘。不,和你的年龄没关系。”赵未答耐心地说,“因为伴娘是陪伴新娘。新娘必须是女人,这和你们之间的情感地位没有关系。For god sake,”她捂住听筒,对傅方酬吐槽,“谁给他出的这个馊主意。”
傅方酬早憋笑憋得肚子疼了。
赵未答头疼地继续应答:“是的我知道我是为数不多接受你们关系的人。如果你遵从谷裕结婚不能当伴郎的规定,为什么不能遵从新娘是女人的规定?……不,我不是要拆散你们。拜托可以让闻桦来接电话吗?”她叹气,换了个手拿拿听筒,“桦哥。”
她顿了顿,等对面说出第一句话,终于忍无可忍:“不,当你的伴娘也不行,天哪你们要结婚的人都疯了吗?”
傅方酬笑得几乎要打滚。
赵未答愤怒地瞪他一眼,继续强忍着回答乔、闻二人的无稽之谈:“我不相信你们没有别的未婚的朋友……我当然知道我很重要。要不我来当花童。什么?有人了?小豆角?那是谁?你有人了还来给我打电话?我再也不理你们了。”她说完,当即挂掉电话。
“Nice shot.”傅方酬冲她竖起大拇指。
赵未答埋怨道:“他俩太亢奋了,一天一个主意,折腾死人了。”
傅方酬眨眼:“你结婚的时候也可以使劲折腾他们两个。”
“那他俩反而高兴。”赵未答咕哝,“至少乔宥会乐不可支。”
“你不办办怎么知道呢?”傅方酬捧起她的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什么时候把事情确定下来?”
赵未答抬头,青年笑眯眯的满眼都是她。她忽然明白乔宥所描述的“真命天子”是什么感觉,就在这一瞬间,她确定两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一起。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
“明年春天,在北平,在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
傅方酬手一紧,惊喜交加:“真的?你答应了?”
“对呀,”赵未答大笑,“我答应你啦。”
王厉山、韦笑儒、余邵里、谷裕围坐在桌旁。
谷裕先开口打破僵局:“自西安事变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聚齐。”
王厉山看了眼余邵里:“余老弟总算愿意与我们同桌吃饭了。”
余邵里摆手:“往事不说,遂事不谏。”
斜刺里传来道清凉女声:“这都是乔宥的功劳啊。”
正是何重照。
西安事变后,余邵里与共产党申请了沟通渠道,王厉山、韦笑儒也同意将联络节点下移,谷裕则通过方绛竹向外联系,现在何重照是他们四个的联络人。
她身旁的方绛竹打趣:“可不是吗,平常都是单点对单点,要不是乔宥结婚,哪有机会把三位将军聚到一起。”
谷裕举杯:“让我们为乔宥干杯——”
六人碰杯,将杯中酒或果汁一仰而尽。
王厉山问:“话说,乔宥结婚后,是回东北还是待在西安?”
何重照道:“还没定。现在全国统一抗战,很多部署都需要调整。听上面的意思,希望他回防。”
韦笑儒面色微沉:“日本人最近不太平。”
余邵里道:“嗯,或许收拢部队、集中力量应对北平附近的日军会更好。”
谷裕想起近日审过的东北军调令,也是往北平方向,看来他们很快又能并肩作战了。
方绛竹察觉气氛略显沉重,开口道:“大家都准备的什么礼物?”
“西服。”王厉山抢先道,“之前他托我保管过一件西服,可宝贵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弄坏了,我估计他大约喜欢这个。”
谷裕知道乔宥是因为需要那件西服做假账才百般呵护,嘴角不禁微微抽动。
韦笑儒一贯沉稳端肃:“五万支枪和两万箱弹药。他与我提过东北战场物资紧缺。”
五万支德械步枪,够装配三个师。韦笑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凭一己之力让乔宥在战场腰缠万贯。
何重照由衷赞叹:“韦师长大手笔。”
韦笑儒颔首:“不足挂齿。”
“余兄呢?”
“根雕。”余邵里简短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正好可以放在我买的保险柜里。”谷裕说,他与方绛竹对视一眼,“你等着瞧吧,那保险柜肯定会让乔宥笑得合不拢嘴。”
方绛竹略显嗔怪:“谁会送新婚礼物送保险柜呀。”
何重照摸摸下巴:“我送的是一条往西北内陆的沟通渠道。”
席间众人静默,良久方绛竹道:“乔宥一定想不到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他们。”
甘肃会宁。
臧白玉和臧还明得了消息,赶回家参与家庭会议,商量该带什么去。臧安和臧治查书,白玉和还明七嘴八舌地讨论要送的新婚礼物,闲天扯了近半个时辰还没定下来。秦木兰笑着听他们叽叽喳喳地打趣,忽眼角一酸,沉默片刻,折身进了后堂。
后堂只点了两根蜡烛,在秦晌和秦桉的灵位旁。她取了三根香点燃,送入香炉,低声道:“小宥要结婚了。”
照片里的秦晌和秦桉微笑着,她注视着,不知不觉落了泪。
“你们看到了吧。他现在过得很好,不再是那个受人欺负的小孩子了。”
她顿了一会儿。
“马上他又要回去打仗了。”她双手交握,“你们在天上盯着些。别叫他犯傻。”
“他们会平安归来的。”
秦木兰闭眼,似乎能听到秦晌和秦桉的回答。
一定会的。
沈浓睡坐在兵工厂的房顶上,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沙丘。
沈争渡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像一场梦。”沈浓睡喃喃。
“是吗?”沈争渡摸摸他的头,“梦醒了吗?”
沈浓睡如古井般沉寂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笑意,仿佛阳光穿透乌云。那笑意愈来愈大,风把阴云都吹走了。
他说:“醒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