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日历显示:1937年8月13日。
□□将目光从日历上移走,转身看站在他身后的闻桦:“坐下吧。”
闻桦面容冷淡:“我天天都坐着,已经坐够了。”
以前的闻桦鲜少有强烈的情绪表露,虽清淡如无滋无味的白开水,但至少是温热的。而今完全像冰水,只要相处一室,便觉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浑身刺骨冰凉。
□□将闻桦的请愿书甩回茶几,纸页脱手后纷纷散落,飘了满地:“外面没人找你。不要再想这些了。”
1936年12月26日,□□抵达南京后立即扣留了闻桦,并要求他作出书面请罪的表示。闻桦照办。12月27日,□□分别给国民党中央及国民政府上了呈文,要求查处闻桦,并附上闻桦的请罪书。12月31日,军事委员会军事法庭开庭,闻桦由宋子文陪同前往受审,审判后,对闻桦作出判决“减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审判结束,闻桦被正式“逮捕”,送往和平门外孔祥熙的别墅,由宪兵和特务看管,从此,他失去了自由。
“无关是否有人找我。上海抗战兴起,全国抗战发动,我想为国效力。”闻桦看见了最后一页,有□□批复的一页。满纸热忱,只得了四字“好好读书”。
□□注意到他的视线,却并不在意:“十年未到,你安心思过,不要想其他的。”
闻桦蹲身,缓缓捡起纸页,将他们细心地整理到一起。被软禁将近半年,他已没有发脾气的兴趣。
“乔宥还在找我吧。”他忽然问。
□□难掩心头快意:“卢沟桥事变后就回东北了。有一段时日了。”
闻桦的动作顿住了,半晌才疲惫地笑了笑:“难怪你有心情来看我。”
“老实说,他当年的确是个人物。”
□□想起下飞机时陈诚带兵迎接他,额角有弹片擦出的血迹,衬衫袖口也染红一片。机场探照灯轮回照亮满地狼藉,闻桦精心训练的特种兵们全被乱枪射死,遗骸遍地。陈诚咬牙说:“跑了一个。”
跑掉的就是乔宥。
“在那么严密的包围圈里还能全身而退。” □□继续道,“不知是他有过人之处,还是根本不在乎你和你的兵。”
闻桦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他自由就好。别的我不在乎。”
比起两人都被拘禁,他更希望乔宥能在外拼杀,替他实现两人的抱负。
□□无所谓地耸肩:“但愿如此。”他望着闻桦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束光由银环反射进他眼睛,那光斑愈来愈大,渐渐覆盖眼前一切事物。他眨眨眼,光斑又迅速缩小,划为他手心戒指的一个光点。他环视四周,1943年,贵州开阳县刘衙。
闻桦已是中年人的形貌。
“这次又是为何?”
他握紧戒指,硌得掌心生疼:“坐下说。”
两人就座。闻桦不肯主动开口,这么多年,他从未听到过一个好消息,慢慢不再对交流抱有期待。□□细细打量他,便是玉树临风、才貌冠绝的闻大帅也有花落之日。
“最近吃住都好吗?”□□照例寒暄。
“一般。”闻桦蹙眉,“只是好几天不看报纸了。”
“噢。这是我的意思。”□□试图说出个所以然,但没有找出合适的理由。“眼不见心不烦”“怕你忧思过重”这样的托词他说累了,闻桦也听累了。
闻桦叹了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是乔宥。”□□张张嘴,如鲠在喉,“他战死了。”
屋里静得呼吸声都像八级大风。
闻桦定定地看着他。
□□对乔宥没有特殊的情感,但闻桦的神情令他止不住冒汗。那是种恨意十足的绝望。恨谁?恨□□?还是日本人?还是恨造化弄人?
他抬起重如千钧的手臂,把戒指放到桌面:“这是他的遗物。”
“日本人轰炸了他据守的阵地,尸骨我们没有找到……”□□越来越觉得说话困难,闻桦像一尊雕塑,悲愤、痛苦、难过、生不如死,所有的情绪都归于虚无,他的木然和冷漠使空气变得粘稠,气压骤降,“戒指是他牺牲前交给部下,让他们带出阵地的。”
闻桦伸出手,拿起戒指,轻轻一转,外圈的“述”像火焰一样灼烧了他的视网膜。他听见有人用自己的声音问:“他有说什么吗?”
“部下不知道他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指挥撤退时他也没有说,只是让他们保管这枚戒指,战斗结束后再见。但是。”
“我知道了。”闻桦开口打断,将戒指揣进怀中,直直地起身往卧室走。
他走了两三步,稳固的身形猛地一晃,轰然栽倒。
□□岿然不动,静静地旁观闻讯而来的警卫员冲进屋中,将闻桦抬走急救。屋中光线猝然黯淡,雷鸣由远及近,黑暗与风雨包裹这栋房子。大雨倾盆,将建筑熔铸成飞机的模样。
这是个梦。然而何其真实。
记忆大量涌入□□脑海,他想起了中国是如何以惨痛的代价换来抗战胜利,想起自己是如何签订双十协定又毫不犹豫地撕毁,想起围攻中原解放区,想起三大战役的惨败,想起逃离南京,想起他押闻桦上飞机,这个被监禁了二十年、一直温顺平和的男人夺了侍卫的配枪,用枪对着他的脑袋。
五十岁的闻桦老态毕现,两鬓斑白,怒目而视:“你撕毁停战协定,聘用冈村宁次等战犯,串通日本人打共产党,天下苦□□已久!如今败逃台湾,不知你满意与否?”
□□抬头,视线越过黑洞洞的枪口,落在闻桦脸上。五十岁,却沧桑得像苦了一辈子。
闻桦眼底发红:“如果不是你,如果当时我能在乔宥身边,他不会死的!”
□□苦笑:“打死我,他也回不来了。”
“是的,”闻桦神情决绝,如笼中困兽,“你让他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将子弹压进膛,“我也不会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将扣动扳机,□□倏然问道:“如果乔宥还活着,你还会开枪吗?”
闻桦不为所动:“你打算现在告诉我他还活着?”
“不。”□□冷冷地笑,“他死了。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子弹射入他额头中心。
□□霍然惊醒。
闻桦笑吟吟地看着他,是三十岁的样貌。
“是你啊。”□□松了口气,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庆幸梦里的一切都未发生,闻桦还是三十岁时未丧夫的好人。
等等。丧夫?他无意之中好像发现了个大秘密啊。□□看向闻桦的戒指,难道闻大帅和乔宥真的是那种关系?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飞机于两个小时前离开中转站。闻桦刚刚得知了乔宥得手的消息,也终于等到了□□睡醒。
“这是哪里?”□□问。
“刚离开中转站。还有半小时抵达东郊机场。”
□□稍显不快:“为何要在中转站降落?”
“因为我好害怕。”闻桦不动声色地掩盖住戒指,身体前倾, “我好害怕一下飞机迎接我的就是军事法庭。”
□□并不说重话:“我会公正处理你的事。”
“是吗?想关我几年?”
□□冷言冷语:“发动兵变,囚禁总统,下药下毒,关几年都不委屈你。”
闻桦欣然应允:“不错。您想关押我多少年都可以。”他从手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处理决议书,内容均已拟定,只剩下总统签名,“可眼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我不想作缩头乌龟。”
□□挺尸一样躺在床上,对他递来的文件视若无睹。
“您觉得不够解气?”闻桦站起来,“比起延迟满足,您还是倾向一下飞机就把我关起来。对不对?”
□□想起梦里的悲剧,其实还是心有余悸。闻桦并不是能欺负到底的人,如果把他关久了,谁知道会不会破釜沉舟、玉石俱焚?
闻桦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如果您根本关不住我呢?”
在自己的地盘为所欲为,进了南京还敢继续猖狂?□□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谈不上。只是未必能遂您愿。”
□□疲惫地揉揉眉心:“现在你像个小孩儿一样。”
“是不是玩笑话,到了机场就知道了。”闻桦转身抬起舷窗,零星的亮光骤然出现在黑夜尽头,地面的建筑分辨度提高,他们已接近江苏省边界,窥见繁华的迹象。
“我手底下有架飞机出了故障,有传言说您失事了。立刻有人闻风而动,出兵抢占码头、港口和军事基地。”
□□厉声问:“你为什么不澄清?”
“有我的私心在。”闻桦侧脸隐于暗面,棱角冷冽,“我也想让您看看,包藏祸心者是否仅我一个。”
“自私。”
闻桦轻笑,不予置评。
纸张翻页的细微响动划过闻桦耳膜,透过舷窗的镜面反射,他看见□□捡起了决议书,浏览一遍后鄙弃地扔远了。
“您让陈诚布置,但是他不知您是死是活。您觉得他还会继续埋伏吗?”闻桦音色如夜晚泉水淙淙流过山涧, “四面八方的势力都在抢夺地盘,东西就这么多,不进则退。与其花心思在未必有效的过去上,还不如谋算谋算客观实在的未来。”
□□不屑一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闲谈间,东郊机场进入视线,飞行员已与塔台确认,即将降落。
“我们作个约定。”闻桦面向□□,表现出明亮的狡黠之色,“如果这一次捉住我,凭君处置。如果没有捉住,对我的处罚搁置到抗战胜利后。”
□□掀被下床,蹬鞋就走:“到了这个地方,你就没有谈判的资本了。”
东郊机场上空的探照灯将附近照得亮如白昼。国军士兵全副武装,列队在跑道尽头,恭候委员长驾临。
飞机平稳落地,降下舷梯,打开舱门。□□与闻桦出现在门口,身后是机组成员、江北望和刚被松绑的警卫员们。
□□嘴角露出不屑的笑,他从容自得地下了舷梯,挥挥手,陈诚的士兵一拥而上,控制住了江北望和闻桦。
“委座高见。”陈诚瞥了眼闻桦,“果然有人假传军令,调换防务,撤走了本该驻守于此的正规军,换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地方军。我们并未打草惊蛇,只是埋伏在暗处,待时机成熟,将其一举拿下。”
□□颇为满意,与梦中不同,陈诚全身并无血迹,似乎是一场水到渠成的胜利。
“那些士兵呢?”
陈诚胜券在握:“都已拿麻醉针放倒了。方便日后取证。”
□□转向闻桦,出乎意料的是,后者并没有惊慌失措,仿佛问心无愧,根本没听懂陈诚的意有所指。
“尽潜,”□□似笑非笑地翘起小胡子,“成熟些吧。”
闻桦的头发被风吹起,夜色浓重,他眼眸却明亮无比。他微偏头:“您觉得我无脱身之法?”
□□长出口气,不咸不淡地调侃:“那你走吧。”
陈诚轻咳,士兵们逼得更近。
“陈司令,”闻桦略扫了遍人数,“只带了这些人吗?”
“当然还要留些人把守要道。”
闻桦点头:“还要清理他们,难怪来得迟了。”
陈诚下意识握紧枪把,凭借沙场宿将的直觉,他捕捉到了细微的风吹草动:“你什么意思?”
细小利刃破空之声传来,陈诚右手旁一名士兵扑地倒下,紧接着,麻醉针从四面八方射向此地,不到十秒钟,所有士兵都横七竖八地睡倒了。
原本熄了灯的塔楼和营房如多米诺骨牌般亮起,方圆五百米分明空无一人。隔着八百米的距离还能精准射进每个人的脖子。陈诚与□□面面相觑,中国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多百步穿杨的神射手?闻桦何时培植起了一股所向披靡的军事力量?
有一个激光点落在闻桦胸口,随后又移到闻桦手上的公文包,最后定点到闻桦与□□中间。
□□凝视着那钉死了的红点:“狙击手?”
“是的。”
“闻桦,现在事情的性质变得相当恶劣了。”陈诚严肃道,“你将涉嫌谋杀。”
“和陈兄袭击驻地军队、劫持飞机相比,我算不得什么。”闻桦向塔楼方向招了招手,很快有摩托引擎轰鸣声响起,在三人的注视下,一辆摩托从转角冲出,八百里加急赶到对峙中心。此人着特质军装,皮衣外套既利于隐蔽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