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4月。
陕南战役中王厉山率部设防勉县新铺湾阻截,遭红军猛烈攻击而被击溃,王逃往沔县、南郑。乔宥再也没联系上他。
并非真是没有渠道,而是时机不合适,双方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断联。
王厉山对□□的态度是井水不犯河水,不会主动出击,但也无法容忍他们踏入自己的地盘。
乔宥想争取他,尽力拉进他与红军的关系,可是收效甚微。王厉山只考虑与旗鼓相当的对手合作,红军在他眼里甚至不具备与之抗衡的资格。第四次反围剿里福建山区与他对垒的部队表现不尽如人意,他已存了轻视之心。为了能谈判、能合作,双方必须真刀真枪地打一场,让他看清楚红军真正的实力。
此时的乔宥就不适合出现了,如果他夹在剑拔弩张中,那么红军要顾及他与王厉山的友情,王厉山也要顾及他党员的立场,大家都很别扭。
所以断联、消失是乔宥最好的选择。
闻桦治下都一幅太平盛世的图景,红军忙着集结部队入陕支援作战,东北军扒着望远镜看他们忙来忙去,偶尔也搭把手——所有杂牌部队都乐意看中央部队的热闹。红军把蒋嫡系部队打得越狠,他们越高兴。谁让□□“一斧两砍”、借刀杀人呢?
周酉全身心投入复兴社的重建大业,红红火火地弄起镇压抗日游行的事业,但相关负责人早有准备,月余他未得到任何实质性进展,再次陷入僵局。
天耳工厂里何析豪还在兢兢业业地扩展商业版图,赚的钱足够他们再开两个厂子,乔宥让他向上下游延长产业链,同时琢磨些副业,慢慢转移向附加值高的产品。
所有事情都卡着轨道有规律地前进,乔宥又没什么事做了。他和何重照抱怨自己天生不得大用,到哪儿那儿就风平浪静,何重照开导他说“你是个福星,所到之处平安无事”,他反复强调想找点事做,何重照说东北抗日正缺人呢,你要不要过去?他就又不吱声了。
不是不想去,是不知道怎么跟闻桦说。
他答应了好多次“再也不分开了”,结果就是更多次的违背和破誓。他实在不能让闻桦的心走钢丝绳了。
回了基地,四个支队都在各自场地进行季度演习前的模拟演习,总靶场里空无一人。乔宥随便拎了把枪,蹲在小土坡上打五百米外的目标。
十枪弹无虚发,连掉在石头间的啤酒瓶盖都被他一枪崩飞。
成绩相当漂亮了,可他没有半点欢呼雀跃的心情。
枪声在群山间回荡,淡淡的硝烟味散开,锃亮的军靴倒映出满地的子弹壳。他卸下枪,不管被后坐力震得发麻的肩膀,怔怔地瞧着黑漆漆的枪身。
如果刚刚是在抗日战场上,他就打掉了十个小鬼子,也许六十师就能少牺牲几个弟兄。
佟居上和纪待把手底下牺牲士兵的名录寄给他了,基本上他都叫得出名字也记得住样子,有几个说过几次话的,还能想起来他们擅长什么、爱吃什么、又和谁谁谁是要紧的好朋友。东北有家难回,又怕骨灰在战乱中丢失,佟居上和纪待就把他们都深埋进青山里了,骨灰坛外都写了名字,密封了照片,有朝一日抗日结束,再将他们送回故乡。
全师一万八千余人,乔宥给他们送了六万张胶片,给每个人都照了三张照片,一张留存在档案里,一张拿在手中,可以寄给家人也可以自己留存,最后一张将贴在他们的骨灰盒上,永远记录着他们年轻鲜活的模样。
现在已贴了两百四十三张了。
乔宥摸了摸渐凉的枪管,好像摸到了他们生命迅速流逝的身体,一颗泪珠“啪”的砸到管子上。
身后有脚步声,他忙神袖子擦去水痕,眨眨眼,恢复成平静的模样。
“心里有事儿?”闻桦把手里的两个小马扎放到乔宥身边,“百发百中都没一点表示。”
乔宥蹲姿变坐姿,勉强笑道:“没有。就是何掌柜老也不给我工作,闲得难受。军衔铨叙怎么样?”
“陆军一级上将。”闻桦坐稳后又变出两个玻璃杯和一小桶桃汁,“和我同级的还有何应钦、李宗仁、阎锡山、陈济棠、唐生智、朱培德和方效。”
“除何应钦以外都是地方军阀,看来中央还是有团结姿态的。”乔宥刚要倒果汁,闻桦却往他手里塞了个保温杯,不用打开他都能闻见浓浓的药味,“还喝?何掌柜说我身体没问题了。”
“最后两天。”
“你上周就是这么说的。”
“这回是真的。没药了。最后两副。”
乔宥只好一股劲儿灌下,末了大口喝桃汁冲淡苦味。
“大大后天是第三次综合演习?”闻桦接过空了的保温杯,“这次的主题是什么?”
“护卫与解救。一队和四队负责防守,二队和三队负责突破。”乔宥指着西边,“地点在十公里以外的鸣山谷地。为期两天,没有复活机制。”
“我有个提议。”闻桦道,“咱们俩各带两队执行任务,谁赢了可以让对方满足自己一个愿望。”
乔宥眼睛一亮:“好哇!你要当哪方?”
“防守。”
“那我就是进攻了。”乔宥举起玻璃杯,“预祝演习成功。”
闻桦与他齐平碰杯:“预祝演习成功。”
四天后,鸣山谷地。
这个谷地像是鸣山襁褓中的孩子,三侧大山如臂弯般包裹着它。
春日和风吹拂,山上枝叶才抽了新芽,还不足以遮住特种兵们的身影。
谷地东北方,乔宥带着四个小组20人蹲守在陡崖下,扯起领子上夹着的对讲机 :“A队B队是否就位?”
他向一组组长岳厦点了点头,这五个人绕路到地势较为和缓的地方开始爬。
谷地东南方,项归及他所带领的三个小组隐藏在山脊后的凹处,垫脚伸脑袋时可遥遥望见谷底的大仓库和哨所。
正中央的大仓库坐北朝南,板正得像是指南针。它只有几个通风的小窗,外边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门也紧锁着,没有任何人员进出。哨所分别位于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偶尔有人影闪过,全副武装,全神戒备。
项归手腕作握拳状,高举到头顶上,食指垂直向上竖起,缓慢地作圆圈运动。正稍事休息的特种兵们立刻集合,持枪进入战斗状态。
他低声道:“A队就位。”
谷地西南方,左别云同样带领三个小组,在山的背面寻找好了庇护所:“B队就位。”
有个特种兵爬上了一颗还算枝繁叶茂的树,举着高倍望远镜时能看到项归的大致位置。
乔宥铺开地图:“A队按计划向东南二号哨所进发。沿途肯定有暗哨,小心狙击手布控。”
“A队收到。”项归摁闭对讲机,分配作战任务,“一小组随我推进,二小组向西绕后解决狙击手,三小组原地待命。”
他和其他四名队员分散着钻入树林,小心翼翼地紧贴掩体往山下走,走了四百米后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彩弹噼里啪啦把树皮打得五颜六色,他们反应的速度已十分快,还是有两名士兵中了枪,一个在肩膀,一个在腹部。
伤在腹部的士兵被判定失去战斗能力,将回到训练场外的休息处等待最后的集合。伤在肩膀的士兵算幸运的,他迅速滚到石头后,撕下粘在衣服下摆的绷带,在十秒钟内完成了简单包扎,保留了演习资格。
“十点钟方向。”枪声击中了他们,也暴露了狙击手的位置,侦察兵凭声断位,“一千米。”
左别云通报:“十点钟方向一千米。”
项归牢牢躲在树后,调整对讲机频道,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二组队长。
“左队!”东北方有细小的亮点晃过侦察兵眼睛,他知道那是狙击镜的反光,“东北方大概两点钟方向也有,距离在两至三千米。”
左别云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狙击手布点也太密集了。
“两点钟方向,两至三千米。”
项归心中一惊,两点钟方向他是没有掩体的,好在东北方的狙击手并不急于开枪,或许是不想走漏风声。
他向三组队员做了一个“观察东北方”的指令,又对附近的三名队员说:“停在原地,等十点钟的狙击手清除后再转换隐蔽位置。”
七分钟后,远方的森林里有激烈的交火声,此起彼伏大概十几声枪响后,平静了。
二组组长气喘吁吁地在对讲机中汇报:“狙击手清除。损失一人。”
乔宥道:“收到。B队侦察兵转移。”
左别云立刻示意侦察兵下树,在他刚弯腰的一刻,子弹射穿了树枝,紧接着是穷追猛打的几颗连发。好在左别云已将他囫囵拽到在掩体后,算是躲过一劫。
师长神算。左别云擦擦鬓边冷汗,在对讲机中回复:“已转移。刚刚有子弹从西方射来,很可能还有一处狙击点。”
乔宥在地图上标记了已知的三个狙击手位置,根据等分原则,他判断闻桦布置了五处暗哨,以仓库为中心,呈辐射状分布。
陡崖两侧应该有两个暗岗,他们爬上去容易被左右夹击。届时的处境会凶险异常,必须要把其中一个控制住。
“大概有五处暗哨,从正北开始,顺时针编号。刚刚得知位置的是2号和4号,清除的是3号。”乔宥有条不紊,“A队继续推进,用刺刀突破二号哨所,力求无声无息。B队去西方牵制住4号暗岗,逼2号暗岗承担阻止A队进攻的任务,分散他们对陡崖的注意力。我们要上去了。”
“A队收到。”
“B队收到。”
乔宥卡好对讲机,仰头吹了声口哨,五根绳子从崖顶垂下来。
二组组长惊奇道:“他没被发现?”
按乔宥的说法,陡崖两侧看守严密,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光天化日放绳子。
“发现了。”乔宥往腰上捆了安全索,抓住攀岩绳要身先士卒,“只是现在击毙了他,咱们还会往上爬吗?留他是为了一网打尽。”
二组组长更为惊讶:“您明知有陷阱,怎么不叫停?”
“想把我一网打尽?”乔宥的军靴已踩住了一块凸出的岩石,他奋力一蹬,攀附住了岩壁,敏捷地上行了三米后回头笑道,“他爹都做不到。”
“大帅,”钟故山藏匿在离地1.5米的山洞中,通过瞄准镜观察2号暗岗外的情形,“3号暗岗被拆除,我们和4号位置都暴露了,现在有五个人在和我们缠斗,我看到里面有项归。陡崖边乔将军先是扔手榴弹后是封烟,已突破1号暗岗进入甲区了。”
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闻桦无奈:“收到。你们能应付吗?”
“2号和4号都是重点防守站点,有六个人,人数上占优势,没问题。”
“乔宥完全进入甲区后他们会停止进攻,不必穷追猛打,放他们进入仓库即可。”
“明白。”
闻桦关了对讲机,坐回到此次的人质——射击教官身边。
对于乔宥方而言,射击教官是需要解救的人质,对于闻桦方而言,射击教官是他们必须保证安全的关键人物。他们的演习从不设置正义和邪恶,没有谁是应当赢的,都是在设定情境中各尽其能而已。
“大帅,都听说您是射击奇才,您得空也指导指导我们工作。”
闻桦笑笑,为教官斟上茶:“没有子述好,他在的时候我不愿献丑。”
射击教官摆出夸张的面部表情:“您太谦虚了。我们平时老跟乔先生说他是千里挑一的人物,他就说一千个他才能挑出一个您呢。您二位都了不起。”
闻桦忽然想起他们关系还没恶化时,数理课做过短暂的同桌,老师问班里同学谁能解开这道题目,闻桦本着玩笑的心理推举乔宥“乔宥会!乔宥是数学天才!”,乔宥迅速回击“闻桦会!闻桦是我老师!”,就这么闹来闹去,最后总是两个人都被拎到黑板上做题。
那时候明明相处得十分融洽,有望顺水推舟地深化感情。可天意弄人,两人母亲先后去世,闻桦性子愈发孤僻极端,乔宥也无心包容,针尖麦芒一相遇,难免剑走偏锋,愈演愈烈,终于走进了死局。
好在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闻桦轻轻松了口气,继续与他客套,同时接过了随行士兵递来的文件:“大家都了不起。我看您教得效果相当好,大家基本都是弹无虚发。”
“感谢大帅的认可,您点头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他识趣地抱着茶缸子起身,“您忙着,我不打扰了。”
闻桦礼貌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