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4月末。【1】
程机最近无比郁闷。
铁桶计划失败了,红军提前转移,跳出了尚未形成的合围圈。他所期盼已久的“彻底结束”随之东流。
更雪上加霜的是,军界和政界都有传言是他泄露了铁桶计划的风声,让共()党探得了消息,才导致第五次围剿的首战失利。他本以为这种无稽之谈不会有人在意,谁曾想竟愈演愈烈,到最后连委员长都起了疑心,询问他有没有做好保密工作。
天地良心,全国府上下还有第二个如他一般忠心耿耿的人吗?怎么能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身上?他苦闷之极,简直要发疯了。
窗外不知道什么鸟叫个不停,程机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恨不得用面部肌肉的力量夹灭一切让他心烦的声音。
沈浓睡轻手轻脚端了杯咖啡进来,悄没声放在桌子上就要走。
“小沈。”程机叫住他,“你这几天是不是憋着有话要说?”
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真以为藏得滴水不漏?
沈浓睡站定,垂着头:“我是看您这几日神思烦闷,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鬼头还有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程机冷笑,右手食指指节屈起,敲敲桌面,“现在这局势你也明白,逃不出这个谣言,咱们复兴社不死也得丢半条命。有话你就说,别等着解散了再来找我。”
沈浓睡踌蹰少顷,终于一咬牙一跺脚下了决心。
“您说现在咱们最大的敌人是外人还是自己人?”
“当然是外人。”程机斜睨着他,目光阴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平时纵有些小打小闹,到底只是社里自己闹矛盾,现在外人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再不团结起来,复兴社恐怕要丢人了。”
“你说你姐夫?他对我是小打小闹吗?瞪得跟乌眼鸡一样。打杜五那事后我就知道复兴社容不下这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把这件事熬过去,我第一个开了他。”
“您怎么处置他都是以后要考虑的东西,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当前的危险解决了。纵使一时哄着他,忍他些气,等这道坎过去,您想怎么捏他还不是手拿把攥?”
程机犹疑地盯着他,略带嘲讽地说:“他可是你姐夫。”
沈浓睡坦坦荡荡:“您还是我的伯乐呢。”
程机旋即哈哈大笑,仿佛疑心一扫而空:“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叫周酉来。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待的时光格外难熬,程机烦躁地来回拧钟表的发条,不明白是时针动力不足还是周酉故意拿乔,平常三十分钟的路程如今一个半小时还没到。
木地板咯吱咯吱的声传来,程机分神听了片刻,轻盈跳脱的是沈浓睡,凝重迟缓散发着老人味的是周酉。
他冷笑:不是办杭训班办得很春风得意吗?怎么走路还是死气沉沉的?
“处长,”沈浓睡敲门,“周副区长到了。”
周酉在他身后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少个“副”字像是要了程机的命一样,真是心眼比针尖还小。
程机冷冷地喊:“进来。”
周酉尽力收拾起不该有的情绪,平稳地走进屋中:“程处长。”
在“处长”前加了姓氏,俨然是要和他平起平坐的架势。程机面色不善,但没说什么,只是微点下巴示意两人找地方坐下。
“最近的流言你都听说了吗?”
“听说了。很明显,这是冲着咱们、冲着您来的。”
“简直是匪夷所思,无缘无故为什么都瞄准了我呢。”程机扼腕叹息,“现在天下不容忠贞之士啊。”
周酉心里觉得好笑之极,如果程机是忠贞之士,他周酉就得篆刻青史,千古留名,还得在世界各个角落建上祠宇,供万代敬仰。
见他不肯搭话,沈浓睡只好接过这份差事,让长吁短叹的程机下台阶:“处长别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早晚有昭雪之日。只是现在局势不利,咱们如果站不稳脚跟,即便有真相大白之时,我们可能也看不到了。”
“你说得是。”程机瞄到周酉不以为然的神色,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得不把表面功夫做足,“可我也没什么思路,不知道如何做啊。”
气氛已经烘托得差不多了。周酉缓缓开口:“依我看,此事不难解决。只需抓一个人,便一劳永逸。”
程机眉毛上扬:“谁?!”
“始作俑者。”
沈浓睡目光微动,很快又垂下去。
“我当然也知道从根源解决问题,”程机感觉自己被周酉的套话戏耍了,“但我怎么知道谁是根源?”
周酉微笑:“谁想看您出丑,谁就是根源。”
程机下意识瞥了一眼这个半小时前还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同事,又欲盖弥彰地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那会是谁呢?王厉山?韦笑儒?史量才?……”
他嘟嘟囔囔报了近二十个名字出来,且没有停止的意思。
周酉怕他报人名一直报到第二天早上,忙掐着合适的关节点插话:“有一个人和这些人关系都非常好,他并未亲自出面过,却给您吃过好大的苦头。”
程机绞尽脑汁思考片刻,还是得不出结果。
符合周酉如此描述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时半会调度不出最适合的人选。
沈浓睡低声道:“乔宥。”
不错!不错!程机恍然大悟:“可不就是他!”
从前诸多蛛丝马迹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闪烁——乔宥在军内时常给王厉山和韦笑儒写信,可能并非是缓和他与他们的关系,而是挑拨离间。乔宥给他的俘虏要么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要么满嘴谎话、撒谎成性,没准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红军,只是山区土匪抓来充数的。杜五的死固然有周酉的责任,但乔宥是最先挑起话题的人……许多未曾怀疑过的细节同时迸发,炸得他兴奋而又头晕目眩。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程机喃喃,渐渐由震惊转变为怒火中烧,“枉我还曾把他当朋友!他竟然如此对我!”
周酉道:“处长莫急。他的两面三刀并不奇怪,您忘了任溉是他什么人?”
程机还在气头上,拧着眉问:“和任溉有什么关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任溉是朋友,就说明两人有许多共同点。其中没准会有破局的关键。”沈浓睡抬起头,直直地望向程机,“任溉通共。”
周酉春风得意地迈出程机办公室,对着厅里的整容镜端正衬衫衣领。
透过镜面反射,他看见沈浓睡轻轻关门,背对着他站了片刻,终于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转身走过来,神色复杂:“你以后能不能不搞这些?”
周酉反问:“我搞什么了?”
“铁桶计划的失败原本和情报泄露没关系,也没有人牵扯到程老板身上。是你在外头散布风声,才弄得谣言四起。”
“谣言?”周酉冷笑,“这可不是谣言。知情铁桶计划的所有人不是高官就是骨干,凭乔宥的关系网络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余邵里和你老板。3月2日乔宥请余邵里吃饭时已经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消息不可能是从余那里走漏的,唯一的渠道就是你老板。”
沈浓睡一愣:“他请余邵里吃饭……你怎么知道的?”
“我好歹还是特务区副区长,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该知晓。何况他本就是我的重点监视对象。”
“你窃听了他们的谈话?”
“没有。我本来没多在意,是事发后倒推时间线才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去试探了试探余邵里,果然挖出东西了。”周酉面含讥讽,“什么国立中山大学的高材生,不过尔尔。我只稍使伎俩,就拆穿了他那些不堪一击的伪装。”
沈浓睡若有所思:“有他这个人证,我们就不需要多折腾了啊。直接下通缉令不就好了?你干嘛还要让我们多跑几趟。”
“他做不了人证。”周酉想起那个晦暗压抑的下午,他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却依然云淡风轻地固守立场,四两拨千斤地逼他无功而返……这个认死理的蠢货。他啐道,“余邵里榆木脑袋不开窍!我百般游说他出庭作证,他就是不肯!说什么乔宥是他朋友,他尊重朋友的选择,也坚决不出卖朋友。简直匪夷所思。”
“若是这样,不如将他一并除去。”
周酉却立时严肃制止:“别动他。咱们惹不起。”
沈浓睡不解:“他没什么背景,而且是最近才有名声,根基不深,势力不强,咱们有什么惹不起?”
“如果这点东西都看不明白,我建议你还是回乡下闹事去。”周酉轻蔑地瞥他,又不紧不慢地扫开视线,“没背景说明身世清白,最近才有名声证明发展势头良好且强劲。一个根基浅、背景简单、发展势头强劲、有能力的人,会受谁的欢迎?”
“穆靳?”
周酉摇头,淡淡纠正:“委员长。”
沈浓睡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委员长欣赏他?委员长知道他吗?”
“他和乔宥差不多同级别,却能参与铁桶计划。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周酉有些嫌弃,“多动动脑子吧,别让我觉得你跟着程机不长心眼光长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