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响雷贯耳,裴则明乍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坐直了身,茫然地喘了几口气:“……庄……”
“小姐?”
听到房内的动静后,白枝匆匆忙忙掀帘进来:“怎么回事,梦魇了么?”
朦胧晨光从纸窗中透进来,裴则明兀自平复了几个呼吸,目光才逐渐聚焦起来:“……嗯,还好天亮了。”
白枝将茶水端来,见门口值守的侍女还在打瞌睡,便阖上门轻声道:“我有一事禀告您,方才我刚收到密信,教主在催我们行动了。”
她这话信息量太大,非常干脆地挤走了那怪梦。
裴则明刚饮了一口茶,险些呛到,试探着问:“近些天裴大人还未离家,在她眼皮下,怕是不便行动。”
白枝摇头:“裴大人刚丧子,此时无心顾及我们。况且裴大人并未限制你出门,只需你下令不让那些侍卫跟着,其他丫鬟由我来支走便好。”
出门?去哪里?
想到昨日在茶楼中听到的教派之分,加之她所记得的原剧情,裴则明面上露出一副沉思状,思绪却已快速理起了当下所知之事。
在大姜众多教派之中,信徒最多的“三大教”分别为国教天元教、前朝国教赤轮教、以及民间信徒甚多的化生教。
而这三大教与朝廷局势关系密切。新帝及世家一派推行天元教,女官与前朝遗老仍旧信奉赤轮教,寒门一派比较复杂,一半假意归顺天元教,一半暗中信奉化生教。
裴青权女儿之死与世家脱离不了关系,而偏偏这么巧,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一个可以冒名顶替的“裴则茗”送到她面前,定有所图。
至于图的是什么……
须臾间,裴则明已有所推测,不紧不慢地饮完最后一口茶,淡定套话道:“依你说的办。只是近日云阳不太平,昨夜才有魔修作乱,教主那边不能多等两日?”
“我会保护你。”白枝严肃道,“结识王品仪一事十分关键,得趁早与王家搭上关系。我看你今日醒得也早,待你梳洗后,我们便早些出发。”
裴则明心中正计划着另一件事,听她说完,神色不由一动——这便巧了,她今日本就打算去会会这位“表姑”。
在她记忆中,与裴家结亲的王家世代经商,表姑王品仪的香料铺从云阳开到了帝都,甚至被当做珍品上供入宫。
而她现在正需要一间门店,以便行事。
与白枝确认今日行程后,裴则明犹疑开口:“千渡醒了么?昨日用了药,今日她的眼睛可有好转?”
得了她的吩咐,白枝便去看了一圈:“千小姐尚在熟睡,具体看不清楚。”
裴则明知她那眼疾真不了一点,却还是道:“你去与落园吩咐一声,早晚按药方各给她端一次药。她可能不肯喝,要亲眼看她服下……”
——“不碍事,我并不喜甜。”
想起昨日那人喝药如饮水的自如样子,裴则明顿了顿,摇了一下头:“算了。她昨日既喝得惯,便不用那样盯着了,也不必去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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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兮坊,王宅。
云阳虽占地千里,却大多是由城外农田占了份,城中的繁华之地不过几处,相隔甚近。
依照白枝所说的地点,马车很快便停在了岚兮坊外的一条街。
裴则明下了车,却没打算直接去叩门,轻声吩咐白枝:“裴家与王家久不走动,空着手去太失礼。听闻表姑喜爱白玉,你替我去趟珍宝轩瞧瞧,顺便给三位姑娘带些小玩意。”
据她所记,王品仪育有三子,长女与次女都已成家,随母亲一同经商。老幺王若昭是晚来所得,年过十六,恰好与仙选的年岁要求相符。
白枝应声,钦佩地看了她一眼:“是,我这便去。”
她就知道,同为密使,此前同伴看似被花娘迷了心的举动都是佯装。实际上同伴一心打探消息,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裴则明见她走远,心下自在不少——终于把她支走了,还是独行方便。
她脚步一拐,没往王宅大门走,反而进了一条小巷,抄近路去了另一条街。
这条街门庭若市,车马喧哗,更为繁华。其中,一家挂了“拣香阁”三字的店铺分外热闹。裴则明停了步,见侧门开了个缝,便侧身绕了进去。
店中的人多得很,大多在一楼挑选香料。裴则明望了一圈,只看到几个学徒在招呼客人,并未瞧到老板的身影。
她收回目光,见侧门处有一阶楼梯,便无声溜上了楼。
二楼清净得多,她贴在一间厢房窗口听了一会儿,正巧听到一个干练的女声在与人商议买卖。
许是她来得不巧,恰好听到那女子在赔笑:“……大人,五日内恐怕不行,您再宽宥些,十日内怎样?”
对面的人听了她这话,冷哼一声:“本官看得上你王氏香业,乃是你的荣幸。且这香料是要在大选时供往宫里,一并供给仙门的,你还不快些做准备!”
“是,可您方才说需沉香两百斤,乳香、檀香各一百斤,这斤两可不是小数目了,且——”
“不必再多说了,最多给你七日。”
厢房里安静了片刻,王品仪只好应下来,笑道:“行,多谢长史大人能看得上我这小铺。方才说了那么些,您受累,莫若尝尝这茶……”
对面的人没接话,半晌忽然开口:“王老板,你家幺女年岁几何了?”
“……多谢大人惦记,小女已十六有余。”
“哦,那也到了可以参与仙选的年纪了。”长史意味深长道,“我瞧这孩子有仙缘,只不过吴家、刘家等十多家也都为仙选投了名。咱们云阳人才辈出啊,也不知晓这孩子能不能接住这缘分。”
隔着窗纸,裴则明见王品仪的身子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长史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惋惜道:“昨日才有邪祟出没,本官今日听闻,竟是吴家长女没了性命,真是可怜——我本还很看好那姑娘的。若王老板有需要,本官身为一城之长,自然会派人保护好你家幺女。”
王品仪沉默了半刻,强笑道:“多谢大人……只是我这香铺经营不善,如今多有亏损,难以回报大人的恩情。”
见她并不识趣,长史冷笑几声,拂袖而去:“那本官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
长史一走,王品仪挺直的背就如同再撑不住,佝偻下去。她兀自待了一会儿,忽地出了门,急匆匆往里屋走去。
见四下无人在意,裴则明悄声跟了过去。
她才走了一半,就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尖叫:“若昭!若昭——来人啊,我女儿怎么不见了!”
听到她的呼喊,二楼的学徒忙冲过去,推开门一看,里屋中果然只剩王品仪一人。
“是邪祟……邪祟作乱,有人要害我的幺儿!”王品仪头上的步摇颤得个不停,想起方才那长史说的话,腿一软,竟差点倒了地。
一旁的学徒连忙将她搀起来,王品仪忽地大力抓住她的手臂,眼睛里冒着绝望的光:“你去请长史大人回来,只要她开个价,就算我砸锅卖铁,把铺子卖了,也要把幺儿的命保住——”
“仙铃没响,此事不一定与邪祟有关,表姑。”
一只手蓦地扶住了她犹在痉挛的手臂,王品仪诧异抬头,只见到一名身着蝶翅蓝绢裙的年轻女子,长相竟有几分眼熟:“……你是……裴家那孩子?”
裴则明微点一下头,冷静冲旁人道:“先去通报官府,把案报了。”
一旁的学徒正不知如何做,愣愣道:“……可衙门在城北,若三小姐真出了什么事,怕是来不及。”
裴则明也知道这点。
派人去通报后,她从袖中摸出一个袖珍灵器,取下最上方的一片羽毛:“表姑,请给我一样留有三小姐气味之物。”
王品仪不知道该不该信她,脑中混乱一片:王家与裴家许久未走动,她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有,她与王若昭年纪相仿,全云阳的人都知道裴家大小姐一心求仙,这事……会不会也与她有关?
“表姑。”
裴则明加重了语气:“若昭下落不明,我们拖得越久,她就越危险。不若让我一试吧。”
王品仪深吸一口气,深知自己别无选择,抓起一旁桌上还沾着墨的一支狼毫:“方才长史急召,我走的时候,幺儿还在此处练字。”
裴则明捻着羽毛,围着狼毫笔转了两圈,鼓起腮轻轻一吹。
羽毛打着旋,飘回八卦罗盘,精准落于一处。
——巽位,东南。
“表姑莫急,我已寻得若昭位置。”裴则明收起灵盘,转向羽毛所指的方向,“等我消息。”
王品仪胸口剧烈起伏两下,难以置信:“小裴,你一介凡人,如何能救……”
然而那年轻女子头也不回地冲她挥了挥手,一抬腿轻盈翻过栏杆,那抹浅蓝色身影直接跃下了二楼。
离开闲杂人等视线后,裴则明脚步不停,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长条形通讯灵器,往里塞了十几枚下品灵石。
通讯灵器亮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清了清嗓,刻意沉下犹带睡意的声音:“此为天玄司云阳分署,我乃青衣使者辛芮。裴小姐,你找我是为了昨日之事,还是有要事要——”
“小辛大人。”
时间紧迫,裴则明只好打断她,“我表妹失踪了。她名为王若昭,年十六。按理说此事不一定与邪祟有关,无意劳烦大人,可我表姐与昨日那死者一样,本是要参加下旬仙选。万一两案之间有关联——”
“什么!”辛芮睡意全然没了,从椅上一跃而起,慌忙套上青衣外罩,“你放心,我很快赶来调查……剑来!”
通讯灵器黯淡下去,裴则明将它重新塞回袖口,轻叹一口气——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这位除魔小新手身上,她得尽快找到王若昭,否则这孩子性命难保。
好在原先的裴家大小姐痴迷修仙之事,存了不少有用的灵器。加之她提前去羽罗巷黑市换了些灵器,今日才不至于无计可施。
手中罗盘尚在指路,裴则明紧跟指引,一路疾行。
直到她已跑出三里有余,感觉腿已经不长在身上时,羽毛才忽地变了向,往东一撞。
裴则明刹住脚,往左转头,看到一座废弃高塔。
这高塔约莫九层,通体以红黄二色而建,玻璃砖虽已破旧落灰,却不难看出原本的宏伟模样。最奇的是,塔尖悬着一面铜镜,直对正午高阳,光芒耀眼。
她一眼认出,这是一座赤轮教信徒所建之塔。
底层塔门虚敞着,裴则明侧身便能穿进去。
她虽走得着急,却还是拽起袖子擦了把门环,蒙了灰的金乌祥纹重新闪起微光。
然而,她一心扑在找人之事上,并未发觉有人隐匿跟了一路。
见那抹浅蓝色身影被吞于暗色,另一人从远处屋檐上滑下来,懒懒捏碎一张符文。
下一瞬,她身形已至琉璃塔拱门前。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她曲起二指,敲了敲被擦干净的门环,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还挺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