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偏房中,罗帷飘动,蜡灯暖红。
进了屋后,两人反倒没有再说话。
待庄驭雪换下破损的衣袍,只着一身绯色里衣上了床,裴则明才略抬起眼,从即将被盯穿了的一块石砖裂缝处移开视线。
庄驭雪此时正侧对着她,蜷缩于榻上,双膝抵着小腹,侧脸埋在极暗的阴影中。
这不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裴则明莫名想。
本能驱使着她抬腿走了过去,却又在即将迈到床边时停了下来——没什么可问的,人家又不打算说,走过来倒显得她多此一举。
就在她“反悔”的这一瞬,庄驭雪偏偏抬起手,猫一样往外够,越过床沿间隙,轻轻勾上了她的手腕。
裴则明呼吸屏了一下,顺着她慢慢坐在床沿。随着她的动作,庄驭雪微微正过脸,才被水润过的唇略一张,似乎要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空档,落园进门送药,浑不知自己打断了朦胧难言的氛围,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与一条浸了草药的布条呈了过来。
裴则明另一只手被困在榻上,只好伸出左手,接过那碗药。
没急着递给庄驭雪,她先探头闻了一闻,虽被草药的苦酸味熏皱了眉,还是捏着鼻子先尝了一小口:“……拿槐蜜——拿蜜饯了么?”
落园自进门就板着脸,对床上的人视而不见,竟也对裴则明这一问题并无反应,愣头装起了聋哑。
裴则明见她不回,心中大约也知她的不快,才皱起来的眉头拧的更紧了:“将蜜饯拿来,我……”
“不碍事。”
身后围过来一只手,庄驭雪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从她手中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草药,送到自己唇边。
她喝得不快,却十分自如,当真像个喝惯了汤药的病秧子,如饮水一般饮完了药,随手将空碗搁回了桌案:“其实我不那么喜甜,这草药偏酸,反而还算可口。”
大概是没料到她的反应,裴则明又没了声,只是异样地瞧了她一眼,很快偏过头让落园将碗收走。
那一刻的异状转瞬即逝,裴则明轻轻挣开她的手,好抬起手腕,拿起浸满草药的布条。
床榻上的人也安静下来,闭上眼,任由她将药布蒙在自己双眼上。裴则明小心地将末尾的布条缠在她耳后,正欲打个结,就听到她唤道:“裴娘。”
裴则明手上力道轻了又轻:“怎么,系得太紧了么?”
“并没有,如此便好。”庄驭雪单手往后摸过来,自己接过布料,熟练地缠紧,“我只是想知道……为何裴娘有时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裴则明明明背对着她,却觉得她这话说得犹如看穿了自己,不由一愣。
一瞬间的怔忪过去,她咬了一下舌尖,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什么眼神?你不是突发眼疾,视物不清么,怎么看得这样清?”
“视物便一定要用眼睛看么?”庄驭雪侧过脸,淡淡的药香贴着裴则明的面庞飘来,“我虽有眼疾,其他感官却格外敏锐。若我说,我是用心看到的呢?”
几乎是下意识地,裴则明只觉自己的心跳声颤抖起来:“你用心……看到了什么?”
“很多。”
庄驭雪轻声细数,“譬如说,裴娘大多数时候不愿抬眼正视我,像在刻意保持距离;又譬如说,裴娘方才用十分陌生的目光看我,就像是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一般。”
趁着裴则明发愣之时,她继续追问:“你想问方才是什么时候么?就是你令落园去取蜜饯,而我说‘不用,我不喜甜’的时候。你的反应给我一种错觉,就像我本应就该喜甜一样。所以……你此前认得我么?”
这下裴则明是真的语塞了。
她下意识想后退,已经抬了半只脚,却又压抑着放回原处。对方已说到了这地步,她反而真冷静了下来,轻轻阖了一下眼:“……千小姐好眼力,我倒是不该忽略,但我的确未曾见过你。”
她这句话说得有些费力,以掩了一下,方才能继续往下说,“如果可以……我倒是十分想早些与你相识。”
然而她的否认显然没得到信任,庄驭雪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薄笑,“只是如此么?这便奇了,思来想去,我记性不差,若是见过裴娘这般模样的人物,想必是不会忘记的。既然此前我们并未相识,裴娘方才——”
“我确有隐瞒之事。”
裴则明深吸一口气,“但说出来不妥,一是我羞于讲出口,二是怕污了你的耳朵。”
许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庄驭雪缓缓转过身:“……但说无妨。”
裴则明的目光落在她缠紧布条的双目上。她静了静,忽地发问:“你说你能用心看,那你能看到我的心么?”
庄驭雪一顿,还未来得及细想,就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抓过来,牵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掌心按在柔软起伏的胸膛上。
意识到自己摸到什么的时候,庄驭雪指尖一蜷,条件反射地往回收,而裴则明却按着她不放:“我的心在跳,你听到了么?”
“……嗯,跳得很凶。”
“是么。”裴则明语气低落下来,“没有白日时跳得凶。那时你走得太突然,我很难过。”
“……”
一身绯色的人跪坐在床上,一张脸被药布盖去了约莫一半,只有略显紧绷的下颌清晰可见。
她沉默片刻,简短地解释道:“因为我那时被一个魔头缠上了。就在你们离开隔间时,它将我从茶楼中绑走。还好得了新任仙使的救助,我才得以回来见你。”
……半个字的真都没有。
裴则明听她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扯着嘴角笑了笑。
其实讲到此刻,话题已转,且庄驭雪也没显出要追问方才之话的意思。但裴则明主动将话题转了回去:“知道你有危险,我的心就会跳得很凶,你能用心看到这点么?”
她此话一出,庄驭雪终于用了些力,挣脱她的禁锢,几乎称得上迫切地将手收回。
她静默片刻:“此言何解?”
“三日前,在泾谷幽林初次遇见千小姐时,我的心便一如今日了。”
裴则明垂着眼,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心里反倒觉出了点痛快,“本没想说得这样早,怕冲撞了你,但既然你已察觉……我只好坦诚来讲了。”
庄驭雪的嘴唇张了又合,白如金纸的脸上涌起了一点血色:“为何如此?”
“这就是我方才说,怕污了千小姐耳朵的事情了。”
话到如此,裴则明福至心灵,一个绝佳的由头浮现至脑海。她慢吞吞道:“其实我……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遇到了一位难以忘怀之人。”
一片死一般的静寂中,她的声音延了几拍,倒像是犹带羞涩:“那人也是一名女子,而且与你气度相似,长相也……嗯,极其相似。”
说到这儿,她退开半步,歉然道:“但我并非有意怠慢你,也无意将你视作替身。我本想将此事遮瞒过去,只待自己调理好情绪。但千小姐虽视物不清,心却敏锐得很,倒不如我直接与你讲明,免你费心。”
她道完最后一个字,案边的红烛正好燃尽,焰头奋力跳了两下,无声地灭了。
候在房外的落园适时进了屋。
她正要另点上一支蜡烛,就被裴则明拦住:“夜已深,将此屋的蜡灯熄了吧。”
落园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剪起了蜡烛。裴则明见她这般,刻意转过头,对榻上人道:“早些歇息,那绑走你的魔修已被铲除,不必担心了。”
听了这话,落园瞪了一下眼睛,嘴张成了一个饱满的圆,憋了一晚上的闷气终于散了:“原来千渡……千小姐不是故意支开我的,而是被那魔头绑走了?”
裴则明点头:“你错怪她了。”
落园一向口直心快,知是自己误解了千渡,便爽快认了错:“方才确是我有意怠慢千小姐,落园在此赔不是了,请两位小姐责罚。”
没听到榻上传来动静,裴则明便自己做了主张,只冲落园摆了摆手:“陪我寻了一天人,受累了,你也去休息罢。”
落园应声熄了灯,裴则明才站起身:“明日见,那我也回房了。”
她并未回头,因此并未见到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像是被恶咒定成了一块沉默的、枯竭的木头。
就在她要推门而出时,榻上飘来一句又轻又低的话:“所以在初遇时,你冒死救下我,又说要带我走,只是因为觉得我与你的难忘之人有几分相似?”
“不是的。”
还没来得及思索,裴则明已经先一步匆忙否认:“……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动了恻隐之心么?”
“我——我那时撞到那么多人追杀你,你又沾了一身血,确引人怜惜……但我不是在可怜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她无措解释的空档,庄驭雪抿紧的嘴角总算松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几分奇异的笑。
她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们说话这会儿,最先灭掉的那支火烛不知为何,又颤颤巍巍地冒起了微弱的光,一晃一晃。
她明白什么了?
裴则明张了张嘴,见榻上人抬手掐了蜡心,觉出这是赶人之意,便只好道了声好梦,推门离去。
门阖上后,门外的脚步没了音,似是偏房外的人又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远去。
庄驭雪依旧闭着眼跪坐于榻前。
口中苦涩一片,方才那碗草药又酸又苦,还混着腥辣之味,一如既往地令人倒胃口。
此时房中无人,她面上五官终于皱作一团,从袖中摸出一个袖珍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糖丸,生嚼下去。
这糖丸是特制而成,较蜜饯甜了翻倍。然而不知怎的,今夜这糖丸也没滋没味起来,甚至越嚼越苦。
把瓷瓶放回时,她指尖一痛,竟被扎破了皮。庄驭雪沉了脸,将那扎人的东西拽出来,微微一顿。
那是一支已经枯萎了的绸光花,全部花瓣都掉落了个干净,只剩耸立的刺犹在保卫躯干。
庄驭雪虽一直遮着眼,却也想起这是什么了,指尖抚了一下它已枯黄的花心。
有如被施了仙法,绸光花重绽生机,凭空长出一片片艳红花瓣,甚至散发着月光流淌般的微光,明媚如新生。
——这仙法与那魔修的“血肉化白骨”之术截然相反,竟宛如特意施展出的反咒一般。
庄驭雪闭着眼,与手中的花无声对坐了一会儿,忽然没什么情绪地一笑。
这点小把戏本来是要拿去哄人的,谁知那女子并未追问她消失的异状。现下既送不出去……
她冷着脸一翻手,一道隐符闪过暗光,掌心冒出的火焰瞬时吞没了这支花!
弹指间,她的手心中便只剩下了一小摊灰烬。
庄驭雪心中仍在回想方才那人所说的“难以忘怀之人”,神情漠然,毫不在乎地一吹。
.
东厢房中,裴则明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吹灭最后一盏蜡灯,合衣睡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她闭上了眼,可一种奇特的感觉总是紧缠不放,像是有股怪力在拽着她不断下坠。
铁器相交的混战声混合悠悠琴声,她仿若身处血流成河的大殿,又好像站在堆满兵书棋谱的内室,身边却空无一人。
“……小病而已,不必服药。”
由远及近,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来,带着点少闻的鼻音:“我好歹也算修行之人,即便是染了疫病,也不会怎样。你也不必担忧我了,好不好?”
裴则明看不清她的脸,可心中却冒了气,固执地端着药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与她相对的人影摇摇头,笑叹了口气:“你在这儿当木桩已杵了数天,就算是熬鹰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也罢,怕了你了,就算是里面加了黄连我也一口喝完,这样行么?”
她终于接过药碗,却没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一口喝完,才抿了两口,就又要推脱:“……这实在难喝得要命,我……”
裴则明早知她会反悔,将另一只手里的竹筒递过去。对方啜饮几口,讶然道:“好甜,比蜜饯甜多了,这是什么?”
“槐蜜五浆饮。”
见她喜欢,裴则明微微放下心来,只字不提其中的食材有多难寻,新食谱又有多难合成。对方欲要再饮,她却将竹筒收了回来,“把药喝完,它便是你的了。”
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