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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有才亦被名主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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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八年早春,长安城的雪尚未化尽。秘书丞官署后院的青砖缝里,去年冬天的残雪与金春新绿的草芽绞成一团,分外惹眼,倒像是给这方肃穆天地绣了圈银边。

东风赶跑了北风,却没有赶跑那股凌冽的凉意,王维执一书卷,侧立在廊下,微风拂过他绿色的官袍,卓尔不群,翩然若仙。他静静地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茬子,在晨光中滴水,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摩诘贤弟,真是好雅兴!又在欣赏这残雪映梅?"孟浩然捧着两盏新烹的顾渚紫笋,青布袍角沾着几片梅瓣。他总爱这般笑,眼角细纹里藏着鹿门山的云雾,仿佛在下一瞬间,便又要吟出"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绝妙句子。

王维转身接过茶盏,瓷器温热透过掌心:"张大人母亲身体抱恙,不日将启程归乡,弟心下难免不舍,就连这满院残雪,也似是为他践行。"话音未落,檐下竹帘忽然无风自动,惊起三两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天井。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眸中瞧见了焦虑和怅然——张九龄这一去,朝堂上便又少了个肯为寒士说话的清流。

案头烛火,将二人影子投在素屏上,摇曳如水墨洇染。孟浩然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道:"前日张大人赠我的《感遇》诗稿,摩诘兄可曾细品?"他伸手蘸了茶水,在乌木案几上写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两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两人相交多年,王维知他心事。孟夫子不惑之年,却仍困守布衣,纵有张九龄延请入秘省,终究还是个无品阶的临时差遣。此刻见他以指代笔,水痕在紫檀案上,蜿蜒如泪,正要开口相劝,忽听得前院传来急促脚步声。

"圣驾至秘省!"小黄门的通报声,犹如惊雷劈开暮色。王维手中狼毫"啪"地坠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云。孟浩然脸色霎时惨白,手中茶盏当啷作响——他这白身怎敢面圣?慌乱间只觉衣袖被人拽住,王维已将他推到紫檀书案下:"且藏身此处,万勿出声!"

王维整整衣衫,忙跑出去迎接圣驾,岂料刚出房门,迎面碰上了唐玄宗。四十岁出头的李隆基颇具上位者的威严,却不失英俊儒雅,风度翩翩。

"王校书近日可得了新诗?"玄色织金常服掠过青砖,唐玄宗随手翻开案头诗稿。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皇帝指间的玉韘映得通透如冰。王维用眼角余光,瞥见案下微微颤动的锦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臣……臣……”

案底狭小逼仄,孟浩然蜷缩着身子,看龙涎香的气息,裹着明黄袍角掠过眼前。玄宗陛下今日未戴通天冠,只以玉簪束发,却更显眉目如刻。他随手翻开案头《昭明文选》,忽然轻笑:"王卿这茶,倒像是备了双份,怎么?王卿未卜先知,知朕要来?"

话音未落,案下突然传来衣料摩擦声。玄宗挑眉望向并列的茶盏,盏中残茶尚温。王维额角渗出细汗,忙跪下身躯,垂目盯着青砖缝低声道:"臣不敢隐瞒,孟山人孟浩然正在此处......"

笑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灰雀。玄宗笑着,屈指叩了叩紫檀案面:"朕记得'春眠不觉晓',可是孟襄阳的手笔?"锦缎掀起时带起细尘,在光柱中飞舞,孟浩然发冠歪斜地钻出来,一缕灰白鬓发粘在额前,官袍下摆还沾着片茶叶。

李隆基笑着打量孟浩然,在王维的示意下,孟浩然忙跪下见驾。唐玄宗笑着让他二人平身,平询问孟浩然最近可有何新作。

"近...近作......"孟浩然跪坐在地,喉结不住滚动。值房忽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银骨炭爆开的噼啪声。他的目光掠过玄宗腰间鎏金蹀躞带,落在自己磨破的袖口上,那句"北阙休上书"竟似有了生命般在喉头跳动。

王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玉佩撞在案角发出清响。但孟浩然没有明白王维的意思,已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窗外春雨倏然转急,打在芭蕉叶上如碎玉乱跳。

玄宗抚弄玉韘的动作顿住了。王维偷眼瞧见,帝王眼角细纹倏然加深,像砚台中化不开的宿墨。值房内龙涎香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孟浩然后知后觉地抬头,正撞上帝王眼底的寒霜。

"好个'不才明主弃'。"玄宗拂袖转身,织金袍角扫过满地碎瓷,"朕,竟然不知,这大明宫阙装不下孟襄阳的绝世才情。"漆门开合间灌入的冷风卷走未尽的话音,王维扶起瘫坐在地的老友时,触到他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孟浩然颓然跌坐,案上茶汤已凉透,浮沫凝成蛛网般的纹路。王维欲言又止,只将手按在他颤抖的肩头。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孟浩然鬓边白发,照见那上面沾着的案底灰尘,像落了场无声的雪。

春闱放榜那日,长安飘着细密的杏花雨。孟浩然站在贡院墙外,看红榜上洋洋洒洒墨迹淋漓,但却独独少了"孟浩然"三个字!

雨丝钻进衣领,凉意直透心底。孟浩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来长安,登上巍峨的钟南山,也曾这样望着云海翻涌,那时以为天地浩大,总有一日能乘风而起,却不曾料,年过四十,却仍是一事无成,铩羽而归。

王维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柳树下,远远地望着金榜前沸腾的举子们,有人放生大笑,志得意满;有人垂泪痛哭,满脸绝望。有人激动晕倒,有人形状癫狂……均是为了仕途和名利。

他想起那年自己等放榜,还是同一个地方,还是那张红榜,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细想原也不奇怪,毕竟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了。

十年后的今日,站在记忆的节点,再回想当时,他脑海中涌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当年祖咏落榜、綦毋潜落榜,如今孟浩然也名落孙山,他们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却落得失意而归,那么,自己呢?

自己如若不是出身于“五门七望”的高门世家,如果没有崔九将自己引荐到岐王府,结识宁王和玉真公主,那么,自己还能金榜题名,做得了那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状元郎吗?

大唐的进士极少,每年平均二十来个名额,而且大多数都给了名门望族。他越想越是紧张,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心上,可他却不能宣之于口,他也不知该如何规劝视为兄长般的孟浩然。

他心里也曾暗自埋怨孟浩然,平日里何等洒落不羁,风流惆怅?可怎地一跪倒圣人面前,不但口吃,还口不择言,天赐的机缘,不知道好好把握,不但没能封管,反而得罪的天子?

可转念又一想,孟浩然一节白丁,从没见过帝王,第一次面圣难免紧张。又因为太在意这次“终极干谒”,难免发挥失常。想到这里,他心里对这位年长十来岁的兄长,既同情又替他觉的悲伤。

陪在身侧的阿得,见主子默默沉思,面露怜悯和悲戚,轻咳一声,出言提醒:“公子,孟夫子要出发了。”

"孟兄且留步!"王维这才惊醒,忙追了上去,孟浩然的青驴已啃了半筐萩草。他解下腰间玉笛递过去:"此物随我多年,今赠与兄长,见笛如见故人。"

孟浩然接过玉笛,触手温润如旧友掌心。他忽地笑了,眼角细纹里盛着三月春水:"摩诘可知,我昨夜梦见什么?梦见你我仍是少年郎,在东都洛阳写诗说文,太白舞剑,贤弟抚琴,漫山飞舞的桃花都作知音。"

江船即将启航时,孟浩然取出诗笺。王维展开细看,见上面墨迹淋漓:"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字迹潦草处,似有泪痕洇湿。

"好个'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王维抚掌而笑,眼角却泛起湿意。他解下佩了十年的玉螭纹剑佩,系在孟浩然行囊上:"此物可辟邪祟,兄长带着,权当小弟伴你左右。"心里却想,此玉佩名贵,关键的时候可以去当铺折换银两,能在紧急关头,帮孟浩然度过难关。

孟浩然接过时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忽然想起那年洛阳酒肆的初遇。那时恰逢王维第一次出门游历,再后来王维新科及第,锦袍玉带打马游街,潇洒过长安,而今他已为官十载,而年长十岁的自己尚是一届白衣,在长安苦等荐书而不可得,再一次名落孙山不说,还惹了当今天子不快,此生仕途无望。

不禁悲叹,想来此生,终究是仕途无望,报国无门了。

船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催促客人登船。孟浩然背上旧青布包袱被雨水洇成深色,他也浑不在意,朗声笑道:"当遂平生志,归卧南山陲。"笑声惊起芦苇丛中白鹭,振翅掠过浑浊的河水。

王维独立江岸,看那叶孤舟渐成天际墨痕。暮色四合时,他摸出怀中玉笛,吹的却是孟浩然那首《留别王维》。笛声清越,惊落满树柳絮,纷纷扬扬落满空荡荡的江滩。远处酒肆传来断续的《阳关三叠》,混着江涛声,恍若当年大明宫的暮鼓晨钟。

数日后,秘书承的校书放樟木箱底,多了幅未完成的《襄阳烟雨图》。画中青衫客负手立于舟头,远处山色空蒙,唯有岸边垂柳用金粉细细勾了轮廓,在暮春的熏风里摇曳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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