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绳子看去,另一头连接着床头,绑了好几圈,肉眼可见的牢固,至少凭蔺青时的细胳膊细腿是挣不开的。
“盛敛,你做什么!”
蔺青时冷声质问斜倚在门框上一脸得意的盛敛,手腕挣了挣,扣着他的绳索纹丝不动,反倒是他自己,皮肤被磨得发红——尽管始作俑者已经很贴心地给绳子缠上了柔软的棉布。
“别闹了,给我解开。”
“我可没有在闹。”盛敛晃晃手里的手机,“我和你那个妹妹说了,你的身体状况不足以支撑你完成这次出差,她自己会解决的。”
“我说,你也别太操心了,你妹可不是什么包子,地球离了你就转不了了?说要修养就好好修养,工作还要给体检让步,哪有修养的样子?”
蔺青时皱起眉毛:“不用你管。”
盛敛简直要被蔺青时气笑了,他难得好心一次就这么被当成驴肝肺。
他扯出一个恶劣的笑,秀了一下手里的钥匙:“你以为我想管?”
“听着大少爷,我才不管你会不会生什么病,但是我们现在是领了证的伴侣——尤其是,盛家现在和蔺家是绑定状态,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你结婚是善心大发吧?”
“现在,我放开你,然后你乖乖去做体检,嗯?”
蔺青时出事,蔺家绝对会被打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盛家好不容易和另一个圈子建立的脆弱的桥梁会立刻断开,而对于刚刚开始往上级迈步的盛家来说,这一年的努力都将白费。
蔺青时不得不承认,盛敛说的对。
蔺青时总是放不下蔺家,他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绝对无法再适应那样高强度的工作,医生的建议是彻底放下一切让他耗费心力的事情,彻彻底底地休息。
实际上,蔺家并没有那么脆弱,可能是会有些小波折,但蔺青时那么几年也不是白干的——要是真的他一退休就立刻完蛋的话,那些领着高薪水他亲自带出来的团队都可以趁早滚蛋了。
他只是……
手上的绳索被解开,蔺青时看着手腕上的红痕发呆,没注意到一向聒噪的盛敛此时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嘲讽他,直到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苍白的指尖,蔺青时才回过神。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洗漱,换好衣服,然后跟在盛敛身后坐上了前往医院的车。
乖巧得盛敛都忍不住侧目。
——这是被打击到了?那颗黑色的脑袋上几乎飘了几朵乌云,显示出某人的心情低落,不愧是大少爷,自尊心就是高,他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就受不了了。
而且刚才那些话里有什么会打击到少爷的成分吗?盛敛想不通。
想不通就干脆不想了,正好,医院到了。
车缓缓停下,两人径直走了进去。
蔺青时是这家医院的常客了,有固定的医生——一群,通常来说,每一次就诊最后都会变成多科专家会诊,这次大约也不会有差。
他们先去了体检中心。
盛敛直接预约了最细致的检查,其中着重检查腹部。
蔺青时轻车熟路地一个个检查做过去,他觉得这次检查是小题大做,他的身体一直都很稳定——几个老生常谈的毛病,虽然活得不太舒服,但是也不至于让他死去。
这次应该也……
“这个影像不太对。”
躺在B超床上的蔺青时听到医生这么说。
肚子上黏糊糊凉飕飕的感觉不太舒服,探头犹豫地在他的腹部动来动去,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徘徊不进。
隔着口罩都能看出两名医生的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昏暗的房间里,惨白的灯光从机器投射到医生脸上,寒意流向蔺青时的四肢百骸。
难道身体真的出问题了?不应该只是胃病复发么?
“怎么回事。”
蔺青时低声问道。
一个医生凝神看着电脑,时不时记录些什么,另一个医生安抚道:“目前不确定,只是发现了腹部有阴影,但是很奇怪,这团阴影独立存在……具体的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蔺先生您不必惊慌,我们开个会讨论一下可能的方向,再针对性做检查。”
阴影的可能性有很多,不一定就是最糟糕的那种。
蔺青时长舒了口气,慢慢擦干净肚子上的耦合剂,对着医生点点头,进入休息室等待。
盛敛在他开始检查的时候就离开了,蔺青时得以安安静静地独自待一会儿。
“先生,或许您需要一杯热水?”
蔺青时抿了抿干涩的唇,对着面露关切的护士点了点头,低声道谢,接过热水,冰凉的掌心有了温度,传向血液几乎停止流动的四肢。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差。
即便早就厌烦了疾病缠身的生活,但哪怕活得如此艰难,蔺青时也从来没有想过一死百了。
蔺家……若不是为了活下去,就算这是爷爷托付给他的,他也不会如此呕心沥血地为蔺家谋一个未来,甚至在身体不允许必须退下之后,还献出自己的婚姻。
没了蔺家,没了财力支撑,失去了现在的医疗,他的身体绝对会崩溃。
他只是……想活着。
例行检查完毕后,蔺青时掩去眼底的忧色,神色如常地坐上了回家的车。
*
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午饭时间。
这座精致的小别墅有些冷清,蔺青时喜欢清净,婚后这里只雇佣了两名照顾他们日常起居的阿姨,此刻温度适宜的午饭摆在餐桌上,深知她们雇主个性的阿姨们已经自行去休息了,把空间留给蔺青时。
正午的阳光并不能驱散蔺青时身上的寒意,他没什么胃口,勉强自己吃了一小半,随后严格按照医嘱例行吃了药,便枯坐着发呆。
良久,蔺青时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次体检可能会出现的坏结果。
他起身,走到书房开始查看报告和文件转移注意力,每个月,蔺氏的情况都会以文字和数据的形式出现在他的桌上,好让他能及时给蔺青清一些建议或意见。
渐渐的,外面的天色暗了下去。
手机响了,提醒蔺青时该吃饭了,他眼睛有些发酸,闭目养神一会儿后才起身下楼。
一楼灯火通明,但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气。
盛敛还没有回来。
蔺青时一个下午没看手机,此时才想起来看一眼。
果然,盛敛发过消息,说今晚加班,不回家吃饭。
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更像是没有感情的日程表——这当然不是为了和对方报备,而是为了随时能掌握彼此的动态,好不至于在外人问起“你的爱人呢”的时候只能尴尬地含糊其辞。
蔺青时放下手机,盛敛总是很忙,结婚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时间屈指可数。
这没什么。
在蔺家的时候,哪怕有那么多亲戚,蔺青时也向来是一个人吃饭。
吃完饭,洗漱完,蔺青时躺在床上看书。
时针悄悄划过10,手机屏幕亮起,除了提醒他睡觉的闹钟之外,还躺着医生的消息。
压抑在心底的担忧让蔺青时拿手机的手顿了顿,但疾病不会因为不看就不存在,他缓了缓呼吸,这才点开了消息。
医生:【蔺先生,讨论之后,我们初步定下来需要做的检查,麻烦您明早空腹再来一趟。】
医生:【请您安心,结合您其他检查结果,还有上个月的报告来看,这大概不会危及性命。】
蔺青时回了个好,稍稍安下心,收好看到一半的书。
他有入睡困难的毛病,偏偏又因为体弱需要比常人更多时间的睡眠,十点对于某些人——必如盛敛来说是夜生活的开端,对于他来说则是必须躺下准备睡觉的时间。
在还在顶着蔺氏的时候,蔺青时几乎每天都靠安眠药入睡,卸任之后花了不少功夫才戒断。
点好助眠香薰,打开白噪音,把安眠药和水杯放在床头以备不时之需……盛敛也不在,非常完美,起码不用折腾两个小时之后还要重新洗澡了。
一切准备就绪,蔺青时戴上眼罩。
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后不久,盛敛哼着歌把车开进了车库。
这个点……盛敛遗憾地摇摇头,蔺青时大概已经睡熟了,看来只能再忍忍了。
这段时间太忙天天加班过零点,上一次好像还是一周前,他身上的抓痕都要痊愈了。
而且前几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尽兴,蔺青时似乎突然有些排斥这样的亲近——他的技术应该没有退步吧?
盛敛打定主意下次要好好质问蔺青时,今天……
既然满足不了这边,那总得满足口腹之欲。
没来得及吃晚饭的盛敛决定给忙碌了一天的自己煮个火锅。
在厨房里翻箱倒柜一阵,浓郁的麻辣香气很快飘满了整个客厅。
蔺青时虽然入睡很困难,但是睡着之后,大概是身体虚弱的原因,除非已经睡饱,否则是不会醒来的。
盛敛把食材在客厅的茶几上摆好,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电影,再把手机摆好刷视频,一边刷还要一边注意着烫肉的火候,忙得不亦乐乎。
若是蔺青时看到他这么“没规矩”,大概眉心又要拧成个疙瘩了。
盛敛舒服地喟叹一声。
人就是为了这口才努力工作的啊!
太沉浸在幸福中的后果就是没注意到楼上响起的脚步声。
蔺青时睁开眼的时候头痛欲裂。
取掉眼罩后没有想象中窗帘缝里透来的光亮,反而和睡前一样黑漆漆的,身边还是空的,他坐起来,缓了缓才伸手开了灯。
十二点半。
他只睡了一个半小时。
很少半夜醒来的蔺青时只觉得浑身疲惫,胃里的饥饿感灼烧着他的神经,没有过多犹豫,他起身,准备去厨房看看,那里应该有阿姨准备着的点心。
楼下开着灯。
盛敛回来了?
他往下走了几步,忽然脸色一变。
——辛辣到呛人的味道飘了上来,还混杂着鱼和肉的血腥味、蔬菜的土腥味。
猝不及防地干呕一声后,蔺青时按住胸口。
这时候,他应该赶紧退回去,离这个会让他恶心反胃的味道远远的。
理智这么说,但蔺青时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焦躁的怒火。
他一手掩着口鼻,另一只手扶着扶手,噔噔噔迅速下了楼——他的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对盛敛的招呼声也充耳不闻,站在茶几前定定看了两秒,转身就走进了厨房,把还等着挨瞪的盛敛抛在后面。
很快,蔺青时就找到了目标。
是阿姨处理厨余垃圾用的垃圾桶,还有隔热手套。
他像一阵风刮回了客厅。
微微有些气喘也不影响他气势汹汹地当着盛敛的面,把他才吃几口的火锅,连锅带汤、连食材带盘子,全扔进了垃圾桶。
笨拙地把垃圾袋的口袋扎起来,蔺青时梗在心口的气终于散了。
这么一通折腾,他胃里的灼烧感也消失了,激烈的情绪褪去后,疲惫感重新席卷全身,蔺青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两条胳膊因为刚才的活动隐隐作痛,他当即转身,准备回去睡觉。
身后有人扯住了他的手腕,蔺青时一个趔趄,站稳后回过头。
对上了盛敛盛满怒火的黑沉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