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收到皇帝送来的《高唐赋》,孙宁馨一颗心整日里总惴惴的,只有在慈宁宫坐着时,才能稍好些。
本也就是存了拿太后当避风伞的心思,可去的多了,多少也显得有些累赘。
这日再去,听花宜说灵犀公主忽感风寒,太后昼夜照顾,并不见客。她微微一晒,虽心知并不是要赶客的意思,却还是面颊一红,点头道:“公主要紧,也让太后顾惜着些身子。”
花宜知礼的将她送了出去,可孙宁馨心绪不和,面上看起来便有些淡淡的,卉儿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主仆俩走到御花园外,只远远窥了一眼春景,却已没了赏景的心。
孙宁馨有心避开,便绕远了路,却没想到还未走几步,就在宫道上遇见了皇帝的轿辇,只觉得是祸不单行!
她虽有心避让,可李长却不肯放过,隔了三丈远,还是眼尖的把她认了出来,一瞅见便高声叫道。
“呦,这不是婉太嫔吗?”李长上前一步,见还真是孙宁馨,立即眉开眼笑,拘了拂尘冲她打千,“奴才给太嫔请安。”
孙宁馨闻言向冲轿辇回一了个半礼,却敏锐的察觉到轿子上的人微不可见的朝她睇来一眼,让她没来由的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紧迫感。
不像孙宁馨这般愁眉苦脸,李长倒是觉得真是出门掀了黄历,妙见贵人!
自打上次送完墨宝后,孙宁馨一连好几日都去慈宁宫请安,躲避的姿态做得十足,惹得咱乾隆爷很不高兴不说,一怒之下在乾清宫连轴批了三天奏折,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便是一杯茶热了或是凉了半分,都要受好一顿瓜落。
不仅乾隆爷不快活,李长也觉得日子很难过,每晚都要在睡前摸摸自己的脖子,感叹一句伴君如伴虎!
他原本以为这种难熬的日子少说也还得再过上个几天,却没想到今日个儿一出门就遇上了贵人,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
这样一想,李长看着孙宁馨都快笑成朵菊花了。
“太嫔是从慈宁宫来吗?”李长冲孙宁馨来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又扫了一眼龙辇笑道,“这不巧了吗?皇上也正准备去给太后请安呢!”
孙宁馨一听,立马福灵心至的躬身带卉儿退开一步,道:“孙氏不敢耽误皇上给太后请安,请皇上先行!”
龙辇上的弘历听了,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冷哼一声道:“灵犀病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说罢,掀开龙辇上的轿幔狠狠的瞪了李长一眼。
“诶呦喂”李长立即在脸上拍了一下,“瞧奴才这张嘴!”他眼神扫到孙宁馨身上,见她这样急着走,不急不慢的提醒道:“奴才记得上次万岁爷赐完太嫔东西,太嫔还未谢恩呢吧?”
孙宁馨柳眉紧蹙,她本就是有意躲着不去,此时骤然被提出,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倒是弘历听后,顿时冷傲起来,从轿子上自上而下的睨了孙宁馨一眼,一撇头将轿幔放下,力气大到掼的轿幔上的流苏都在不停的摇晃。
“寿安宫孙氏谢……”
孙宁馨刚想出声,但还不待她矮身下去,李长连忙伸手扶住她,嘴上道:“诶呦,娘娘,谢恩何须急在一时,前面不就是御花园吗?”
“春色宜人,岂不是应该携景共赏?”
李长的话音刚落,轿辇上弘历生怕孙宁馨拒绝,先一步朗声道:“朕觉得甚好。”他话音一落,宫人们便放下轿辇,李长先一步将身子贴过去,扶着乾隆爷下轿。
皇帝发了话,孙宁馨再无拒绝的机会,只好垂首极轻声的答了句:“是。”
弘历身穿一身宝蓝色团龙便服,身长挺拔,面冠如玉,于行动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之:“太嫔请。”说罢,他自己先行一步。
两人由李长和卉儿伴着,先后进到御花园,园中景色与上一次见又大不相同,柳叶抽条已长成片长的叶状,宛转若女子的细眉。
几人信步闲游,孙宁馨却提心吊胆,只在路过一处假山后的万春亭时,微微有些失神。
自打上一次在御花园中遇到新帝,她便如惊弓之鸟,再不敢来此,却也不晓得那人最近是怎么样了。
她微微沉思,前面走着的李长最是会察言观色,不过片刻却也察觉出孙宁馨的脚步凝滞,便微微顿住足,惹得走在最前面的弘历都忍不住回头探寻过来。
见孙宁馨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万春亭上,弘历率先开口道:“古人说‘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太嫔今日不如登亭一观?“
孙宁馨有些意动,心中也觉得年少慕爱并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乘此机会摊开来讲个明白,也总好过两个人一辈子躲躲藏藏的相处。
弘历是天子,而她也要在这后宫中生活,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若把握好分寸,既能不伤天子颜面,又两相相合,也好过现在摇摆不定显得欲擒故纵的好。
恰巧的是这万春亭虽在高处,但四面临景,只要有往来的宫人路过俱能瞧见,孙宁馨心里也放心,觉得这样即便弘历是天子,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胁迫什么。
她敲定了主意,便点了头,两人一前一后的登上万春亭。
但或许是有皇帝威压在此,她刻意着保持距离,不过是几十步的路,倒像是爬了极远的陡峭山路,双腿隐隐酸软不堪,原本还想着让卉儿扶一下,一扭头却发现卉儿让李长身子挡住落在了最后面,只得靠自己毅力前行。
最后再终于登上最后一处台阶时,她心里一松,抬脚的时候,鞋上缀着的一颗明珠不妨被风化缺了一角的石阶绊了一下,撞得珠子咕噜噜滚到了两边及腿长的草丛里。
孙宁馨的脚尖被珠子顶到,撞被得生疼,连带着身子也重心不稳的晃了晃,朝着一侧靠假山的草丛倒去,看起来颇有几分心惊。
卉儿隔着老远惊呼一声,却来不及动作,还是弘历听到后,转身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借力给她,孙宁馨这才重新站稳。
等进了万春亭,弘历手微微一松,孙宁馨立刻把手回到袖中,只觉得掌心和指上已渗出一层腻腻的潮湿。
“多谢皇上出手相助。”孙宁馨矮身道。
弘历负手而立,看着她轻轻的问:“上次送太嫔的墨宝,太嫔可看过了?”他耳尖微微泛红:“太嫔觉得如何?”
“皇上的字周正飘逸,恪循章法,嫔妾才疏学浅只窥得一二。”
孙宁馨说话留有余地,进退有度。
弘历闻言,目光于她面上停留不过一瞬,复杂道:“太嫔知道,朕问得不是这个。”
孙宁馨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可孙氏只能与皇上论这些。”
“孙氏十五岁进宫侍奉先皇,如今忝列太嫔之位,能在宫中颐养天年,已蒙先帝恩赐,实不敢再作他想。”
“可太嫔桃李之年,父皇却已过天命,父皇不懂太嫔想要什么,可朕不会不懂。”弘历眼中露出志在必的神色,循循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太嫔将这件事想的太复杂了,朕是绝不会让太嫔觉得困扰的,不过希望能偶尔一见温香解语罢了!”
孙宁馨后退一小步,尽量维持着大方得体的笑,道:“或许是宫中常年累月的积淀,孙氏倒觉得所谓隔水一方的淑女不过是沙中海市,水中蜃楼,因求之不得,才会显得寤寐思服。”
“书生爱上的是理想之中的淑女,却并非其人,日日辗转反侧,却不如惜取枕边人。”
说完,孙宁馨的心怦怦直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她只是想要提醒他而已,如今后宫于她而言,已再无争斗,她也只想站在朱红宫墙下的脂粉队里,安安静静地过完在宫中的一生。
弘历听完后,脸上浮现过一瞬而过的黯然和尴尬,瞧着她的眼神颇有几分莫测,毕竟在他看来,天下间所有的女人,无论是已婚还是未嫁,就没有一个人是不想得到他的宠幸的。
他看上她,是她的荣幸,她理应感恩戴德才是!
可如今孙宁馨却只差当面与他讲不愿!
他能体谅一开始的推拒是因为女儿家的矜持,但是却忍不下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若不是为着这张脸,这个封号,以她这样后宫平平的颜色,怎么会值得让他再三留恋。
这样的人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
“好,”弘历气极反笑道,“婉太嫔,你很好!”
孙宁馨立即低声道:“孙氏失言,请皇上责罚!”
“责罚?太嫔论诗有道,怎么谈得上责罚?”弘历猛地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孙宁馨被吓得连退几步,最后被抵在朱红的圆柱上,让他强箍在怀里动掸不得。
“皇上!”孙宁馨不敢怒目瞪过去,只好将手强抵在胸前低声喝道。
卉儿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吓得捂住嘴,失声尖叫,唬得李长忙伸手捂她,心里也暗暗咂舌皇上是不是被气昏头了!
可弘历却觉得心中一片清净,他原先也觉得孙氏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浅尝辄止的替代品,此时倒是骤然觉得她越发相像起来。
七分的倔强脾性,三分的样貌与才情,拼凑出的却是当初陇月初生时十分的莞嫔!
便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不能放手!
他将孙宁馨抵在柱上,俯首贴耳道:“太嫔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改变朕的想法吗?”
“无妨,太嫔不敢说的,朕来说,”他空余的手闲闲拨动孙宁馨的耳坠,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势在必得,几乎是咬着耳朵道,“太嫔是先皇的嫔妃不假。”
“可朕不惧!”
弘历呼出的潮湿的热气喷洒在孙宁馨耳廓,伴随着脑中一声轰鸣,湿漉漉的感觉伴随着腿软与惊惶,让她差点从柱子上滑了下去。
弘历一把稳稳地捞住她:“有些事,朕从前还是阿哥的时候做不得,如今当了皇帝若还做不得,那朕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太嫔说是与不是?”
孙宁馨惊愕的看向他,随后又垂眸颤抖着身子道:“皇上,孙氏不愿!”
弘历伸指从她面颊上划过,微微触动面颊上的绒毛,在孙宁馨身上掀起一阵的战栗。
他轻叹一声,带着些许的怜惜道:“太嫔还是没有明白,有些事从来都由不得太嫔愿不愿!”
当夜,孙宁馨没能再回寿安宫,而是宿在了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