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迹之下,无不遍布着“这是有钱人在头脑发热吧”的可疑痕迹。
但二十二岁的杭帆也正是随时随地都会为梦想而热血澎湃的的时候。他其实根本没有正式入职“闻乡”,因为对面给他开的价格是所谓的“打包价”——三十万,包括了杭帆一年的薪酬与这一年间全部的运营费用。
图文制作,差旅支出,临时雇佣工作人员的劳务薪资,甚至连杭帆自己的五险一金,全都算在了这三十万的打包价里。在为“闻乡”的社交媒体账户赢得更多关注的同时,从这三十万里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能进到杭帆自己的口袋里。可如果没能做出让品牌方满意的成绩,杭帆与“闻乡”的合作恐怕也就不会有第二年了。
「三十万,让你学会了如何极致地压榨自己。」顺路过来帮好友扛摄像机的白洋不由感叹道:「生活,真是催人奋进啊。」
彼时杭帆正在山里拍摄茉莉花的采收过程。
“闻乡”品牌方表示,希望杭帆能够在社交媒体上着重强调这支茉莉花香水“逼真如画般的还原”,“一万朵最优质的茉莉,才能变成你手里的一支香水”。
「可甲方爸爸又非得说这只是一个日常宣发用的小视频,连多一万的预算都不愿意给!」
为了省钱,二十二岁的杭帆可以直接睡在车后座上:「归根结底是因为没钱啊,白小洋同志!打包价三十万,最后落到我自己口袋里也就十五万不到一点。我要是不拼命开发自己的潜能,自己学会修图剪视频,自己上山入海地去替他们整出这些花活儿来,我要拿什么去发微博!总不能天天只发文字吧?咱们这可是身在读图时代了!」
「怎么,你拿手的谐音梗和表情包现在都不管用了?」白洋嘲笑他,「你以前不是很爱发这些东西的吗?」
杭帆闭上眼睛装死:「品牌调性,懂不?」他哼哼唧唧地道:「这是金主爸爸的命令,他们禁止我再整那些沙雕烂活儿。‘高级优雅的中产主义趣味’,这是金主爸爸对自己的描述。」
「懂,懂。」白洋嗤笑,「不就是装×嘛,懂的都懂。」
从二十二岁那年开始,杭帆独自踏过山川,驶过平原,跨越河流,在文案里追溯繁复香料的由来与历史,又用图片和视频裁剪出一段段日月风光——香气或许飘忽而不可琢磨,但对于美好事物的憧憬与向往,却理所当然地能被全人类共同理解。
在极其有限的预算里,在整整四年的殚精竭虑中,通过数千条微博与上百篇公众号文章,杭帆成功地为“闻乡”塑造出了既深邃又知性的品牌形象。
而“闻乡”也确实赶上了国货崛起的好时代——四年之中,他们从满地出岔子的初创小团队,变成了一个进行过三轮大型融资的新兴品牌。除了杭帆之外,品牌也逐渐组建起了自己的市场营销部门,频频向网红博主、地铁站、报刊杂志与流媒体平台上投放更多更大型的广告。
回想起来,那似乎这个行业最后的黄金时代——在那时候,人们似乎坚信,只要你愿意投入时间、经历与金钱,只要你的创意足够惊人、有趣和诚恳,这些包装精美的广告宣传就一定会起到它的效果。
在杭帆初入行的那几年里,这理念或许不无道理:四十年的经济腾飞,令人们拥有空前绝后的乐观主义与消费精神,人人都勇于尝试新鲜产品,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能受到大家的追捧……
可是,只不过是短短数年时间,游戏规则就已被彻底翻覆。微博营销业已式微,如今正是抖音与小红书的天下。
“我现在真的很难判断,到底是这些内容确实没人看,还是平台的算法与推流在暗害我。”
表格里那些数据记录,简直比北极大陆上那些冻硬了的尸体更加冰冷。杭帆心中焦虑,食指与中指交替不停地反复敲打着回车键。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文案不够有趣?不行啊品牌调性已经摆在这里了,不能胡言乱语也不能大发厥词……呃,或者换个更吸引人的封面图?”
杭帆自言自语,希望能籍借这种方式来厘清自己略有混乱的思路:“但这段时间的酒庄风景确实就是很磕碜啊可恶,我也没法凭空变出绝美大片来吧!”
他也尝试过把酒庄的产品放在桌上进行摆拍,效果同样不佳。毕竟斯芸酒庄虽然定位高端,但知名度却远不及罗彻斯特旗下的任何一个奢侈品牌:葡萄酒这种东西,六千块与六十块,光凭外观简直分不出区别来。但凡这六千块能变成一条某大牌印满logo的基础款围巾,怕是都会有更多人停下来多看两眼。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说到底,总不能是因为我江郎才尽吧,哈哈。”
杭总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思绪却止不住地滑落向黯淡的谷底。
——有没有可能,前几年能给“闻乡”做出成绩,只是因为走了一场狗屎运?有没有可能,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才华,只是以前从未发现过这一事实而已?有没有可能,我……
名为“自我怀疑”的毒虫,正在暗夜里悄然啃噬着他的心。
“您好,先生,客房送餐。”
在这一天的最后,打断了这场长夜冥思的,是服务人员礼貌敲门的声音。
杭帆刚想说他没有叫过客房送餐服务,略一低头,却见餐盘边压着一张字迹熟悉的便签。
“我猜你应该还没想起来要叫外卖,所以先提你点了些吃的。
不用谢我。晚安。
岳一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