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帆刷开房门后的第一件事,是将背包中的电脑与平板在桌上一字铺开。在今天结束之前,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在工作上稍微挣扎一下。
十点半,杭帆点开了笔记本电脑上的表格文件,将最近几天的后台数据变化逐一填入进表格里。
——这有用吗?
在表格里记录变化趋势与分析时,他听见自己在心里反问。
——我在这里做这些记录与分析,是因为它真的会有用,还是因为我作不出真正能够扭转局面的内容,所以只能通过做这些机械又琐碎的事情,来缓解自己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焦虑?
杭总监在心里用力踢了那个喋喋不休的自己一脚,试图把这个质疑的声音摒弃于脑后。
“我总得做点什么吧!”他大声地对自己说道,“人活着总不能坐以待毙啊!你还有房贷没还完呢杭帆!”
在新媒体运营人员看来,各大平台的账号后台数据,不仅是业务成绩的直接体现,也是一种被量化的焦虑。
“数据涨了就说明内容做得好,数据跌了就说明内容让人失望”——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数据应该就是内容质量的客观体现。可世事从不会如此地“客观”与“理想”。
互联网的世界充满了变化与意外,身处其中就譬如溺水,人们奋力挣扎,只是为了不被下一个浪头淹没。
十八岁的时候,从一介做兼职打零工的实习生开始,杭帆进入到了这个行业里。
那一年,中文世界中最具声量的社交平台尚且只有新浪微博一家,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与激情,拿着每月八百块实习工资的杭帆,充当起了某国产日化品牌的“官博皮下”。
第一年的伊始,这个账号只有三十六个关注者(其中两个分别是杭帆与白洋各自的小号)。
十八岁的杭帆肆无忌惮地用这账号激情冲浪:影帝影后在微博上隔空对骂?他开着官号与吃瓜网友们同坐前排看戏。大牌护肤品的代言人被爆出轨?他用官号转发八卦,嘻嘻哈哈地对路过的网友卖萌说要不要来看看我们家的平替晚霜呢,没有代言人,老牌国货,99元两支装,买不了上当买不了吃亏,您就来试一试嘛!在死忠粉与正义路人的互殴混战中,他还伸出头去劝架说,别打啦别打啦,我刚跟领导申请到了几支试用装,做个抽奖送你们如何?就当尝个新鲜!
白洋在评论区说:黑箱我。
杭帆也切了自己的小号凑热闹:别黑箱他,抽我!
第二年,账号的关注者涨到两千四百多,杭帆每月的兼职薪水也增加了五百块。
五百块,这对十九岁的杭帆而言可不是一笔小钱。他诚惶诚恐地看着打进自己银行户头里的钱,实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对了什么——只不过是用官号转发了一些好笑的东西,又做了几次小型抽奖而已,网友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关注这个账号的?他们到底想要在这个账号上继续看到什么呢?杭帆百思不得其解,战战兢兢地敲下涨工资之后的第一条微博内容:领导让我不要光顾着吃瓜,也多卖卖货,那你们对什么类型的商品感兴趣啊?
那条内容无人转发,而评论区的第一条是:没听说过这个牌子,做仿品的吧?取关了。
杭帆一秒切回自己的小号,抄起键盘就是一通输出:哈?你听都没听说过,就开始胡乱造谣别人卖假货?这是诽谤罪你知不知道!说你傻逼都玷污了傻逼两字儿,给爷爬!
网友的一句无心发言,让杭帆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好。大半夜里,他气势汹汹地爬起来,抄起笔记本电脑下载做图软件,又从公司简陋的淘宝官店里扒下了全部产品图。几个小时之后,他把做好的长图往微博上一贴,热情洋溢地吆喝着:洗衣粉,肥皂,护肤品!你想要的应有尽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有路过的网友嘲笑他的图做得太简陋,也有人吐槽说这都是奶奶那个年代的人才会用的牌子。某位网红博主路过,随手一转,淡淡感慨说这些包装都是我们这代人的童年记忆。
下午的课结束后,杭帆回到电脑前,发现自己大清早发出去的那条微博已经有了五百多转,而那家一连几个月都没开张过的淘宝店里,更是突然多出了十六个订单。
领导夸他做得不错,在对话框里发了个五十块的小红包过来。杭帆立刻截下了这张图,欢天喜地地发给白洋看:瞧瞧,兄弟最近发大财了!今晚请你去小炒窗口吃顿好的!
那年的母亲节,他在微信上给杭艳玲包了五千块的红包。杭艳玲没收,反倒叮嘱他把钱存进银行里,平日也要省着点花。
时间进入到第三年,杭帆的做图技术进步神速,甚至还为此而学会了一些最基础的摄影技能。
他从隔壁寝室的同学那里借到了一台单反(那是杭帆第一次摸到这么高级的相机,拿到手之后,他几乎是不吃不喝地研究了足足一整天),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地铁才终于赶到了那家日化企业的办公楼下。
这是一家老字号的日化工厂,几十年前做国企的那会儿也曾风光无两。转改为民营之后,却因为来不及跟上时代新风的脚步,愈发显现出了颓败衰老之势——现如今,工厂的厂房带地皮都已卖掉了一大半,所谓的办公楼也只不过是在老厂房里临时搭出了几个小隔间而已。
可这些凋敝景象,却进入不到年仅二十岁的杭帆眼中。他背着借来的单反相机,竖起速写本,小心翼翼地按照涂鸦草图上的示意,搭建起了一个个小型置景。
他在工厂外的水泥空地上摆好了洗衣盆,又把从宿管阿姨处借来的搓衣板给架了上去:「我可以说实话吗领导?这牌子的洗衣粉,我们学校附近的超市里根本就见不到……咱们的铺货渠道也太不给力了!所以我觉得,要指望大家在买洗衣服的时候突然就想到咱们,这属实不太现实。」
「要我说,我们应该把宣传的重点放在‘怀旧’上。」
照着回忆里妈妈做家务时的样子,杭帆把洗衣粉调兑进水里,往盆里扔进一件衬衫,又用打泡网搓出了一大堆泡泡挂在塑料盆边上,权且营造出一种正在洗衣服的氛围(在进入大学之后才学会用洗衣机的杭帆眼里,搓衣板这题还是太超纲了)。
「依我看,网友们既然会为了怀旧而去买父母那一辈用过的雪花膏,那为了怀旧而买点老字号品牌的洗衣粉,回忆一下童年的气味,这也很说得通吧!」
只一会儿工夫,那些搓出的洗衣粉泡沫就会瘪下去。杭帆拿起相机抓拍几张,又赶紧放下相机重新搓泡泡,只恨自己为何不能长出三头六臂:「试一试嘛,试一试总又没有坏处的咯!」
那位“领导”当年也才不到四十岁,正是想要谋求一番事业的年纪。面对杭帆这种全身上下都迸溅着工作热情的打工大学生,他当然不介意让对方放开手脚去尝试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连拍摄用的搓衣板和洗衣盆都是杭帆自己去借到的,又不用花他们厂里的一分钱,何乐而不为!
「我还下了九十年代的几部经典电视剧,把里面几个洗衣服的镜头都截屏了,刚好可以做成表情包在网上用。」
那会儿正是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隆冬季节,杭帆的十指都因为反复浸水而冻得发红。为了让手指不至于因冻僵而摁不下快门,他时不时地都要把手插回放有暖手贴的外套口袋里。
「照片姑且算是拍完啦。等我考完试就把这些图都修出来。春节假期嘛,全家团圆,正是可以贩卖一些‘怀旧’情绪的好时候!」
虽然这只是一份月薪两千块出头兼职,但杭帆全心全意的投入与热忱,就仿佛他已被钦定为这家企业的继承人似的。
「还有还有,给淘宝店那边也说一声吧领导,订单处理太慢啦,天天都有人跟我告状呢!」
到了第四年,杭帆手上的官博账号悄然突破了五万粉丝的大关。
有些人是为了不定期的转发抽奖而来,也有些人因为那些老电视剧表情包而来的,还有些人是想为自己或长辈购买一些饱含回忆的家化用品。
评论区里,一位参加了购物节半价折扣活动的买家写下repo。
「家母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十多年里,我买过她以前用过的各种面霜、洗头膏与花露水,但没有哪一样物品的味道像她。我好恨自己,恨自己是个无情又无用的女儿,恨自己为什么要在她生病的时候接受外派出国的工作,又为什么在她被推进ICU的时候不能第一时间赶回到她的身边。我再也不能被她抱在怀里了,再也闻不到童年里那个让我安心的味道,是因为妈妈也想要惩罚我吗?」
「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妈妈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是洗衣粉与阳光的味道,我终于又重新找到了她。妈妈,这是不是说明,你现在终于原谅我了呀?」
盯着屏幕里这一小段话,杭帆久久地沉默不语。
终于,他点开和杭艳玲的对话框,修修改改,删删减减,最后只发出一句:妈,我六级考过了。你最近都还好吧?
杭艳玲发了两千块的红包过来,附带一串微笑的表情符号,让杭帆拿去吃点好的,买几件新衣服。
「我都好啊,我能有什么不好的?要是你毕业之后要是带着女朋友一起回家里,那我就好得不能更好了!」她的嗓音较平常要沙哑,大约是感冒了:「小宝啊,我问你,你要不要考研究生呀?我听人家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找了也都不是什么好工作,要读个研究生出来才能找到好工作,是这样的吧?」
杭帆并不爱听她说这些话。
早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交女朋友是绝无可能之事。他尽力地想要去成为一个能让杭艳玲骄傲的好儿子与好学生,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注定是要让她失望的了。
但是,尽管这是一份注定要降临的失望,他还是希望它能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更晚一点。
「我哪有空去交女朋友啊,妈。我要上学,还要打工,忙得都快要死了。」他打太极式地推开了恋爱相关的话题,「至于研究生……妈,我好像,嗯,我快要找到工作了,应该不会再继续念书了。」
向妈妈发这条语音的时候,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再次点开了自己的电子邮箱。一封还未被回复的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官博的皮下君,您好!我们已经偷偷关注××官博的账号好久啦!请容许我们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们是一个致力于国产香薰研发的创业团队,目前正在……』
「什么叫快要找到工作了?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呀?」
杭艳玲在语音里敲打他,「小伙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你别是不爱听妈妈跟你讲这些事情,所以编瞎话来敷衍我吧?你都找到什么工作了,说来听听,别是之前提起过的那家工厂吧?」
她的音色清脆,字里行间却又难掩对自家孩子未来的忧虑:「他们不是说,如果你转正的话,每个月也只能你开四千吗?四千,这还是扣掉五险一金之前的数字!上海的物价我可是知道的,四千块,实在是太少了哎!你离校之后不还要租房子住呢?四千块你要怎么活下去哦?」
杭帆的视线移向了邮件里的最后一段。
『所以,我们想要寻找一位合适的小伙伴,来帮助品牌更好地运营社交平台。在这段充满挑战的道路上,做为我们的合作伙伴,我们愿意为您提供……』
「妈,不是之前的那个厂里。」他说,「我已经和那边说清楚了,春节之后,我的兼职就结束了。我现在是真的有一份工作要去谈。他们开的报酬还不错,商量得好的话甚至还可以再高点。」
几分钟之后,杭艳玲才重又发来语音:「你没在哄我吧,小宝?」她似乎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担心:「我知道,现在的工作都不好找。你要是想继续念书的话,妈妈一定是支持你的。我们家里虽然条件一般,但再供你念两年的书还是供得起的。你可千万别逞强哦?没去找那种不正规的工作吧?」
杭帆失笑,他已经开始构思回复邮件的内容了。
『欢迎与我们当面洽谈!期待听到您的回复。』
那封邮件的最末这样写道。
「你就别担心啦,妈。」杭帆语气轻快,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志得意满的声响:「我自己有数。」
在距离毕业典礼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杭帆正式以独立创意人的身份,接手了新兴香氛品牌“闻乡”的社交媒体运营。签下合同的那天,他还没满二十二岁。
“闻乡”是一个初创团队,从上到下都充斥着初创企业所特有的草台班子气息——一群留学欧洲的年轻富二代,因为喜欢香水,所以回国搞了一个自己的品牌。各种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