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雅间内,苏涣盯着掌柜呈上的密约条款,指尖在“割让三州”处重重一敲:“你当真信那清禾公主?”
“嗯。”时岁倚在窗边,目光落在远处空置的将军府,“账目查的怎么样了?”
苏涣将一叠账册摔在案几上,揉着发红的眼眶:“大理寺已经连轴转七天了,天牢都快塞不下那些蛀虫。”他苦笑着摇头,“谁能想到,堂堂尚书令不仅要管兵部军械,还得替户部查账……”
窗外暮色渐沉,映得苏涣眼下青黑愈发明显。
自时岁掌权以来,他这个心腹重臣既要周旋六部,又要督办要案,又要代批奏折,宫宴时还得替礼部应对使团,偶尔还得给时岁当跑腿。
这大概就是权力的代价,位极人臣是真的,累死累活也是真的。
“累了?”时岁忽然抛来一个青瓷小瓶,“参片含着。”
苏涣接过药瓶,看着窗外渐亮的灯火,忽然笑道:“下官这是上了贼船啊。”
“再熬几日便是。”时岁手中折扇轻摇,“很快就该轮到太子殿下……尝尝三司会审的滋味了。”
苏涣将参片压在舌下,苦味顿时弥漫开来:“真能让他伏法?”
“人证物证俱在。”时岁的目光落在远处军营的方向,“就算陛下想保……”忽然冷笑一声,“也得问问边关那千万将士的父母同不同意。”
茶汤已凉,苏涣又添新茶:“之后有何打算?”
时岁望着茶楼下孤零零的馄饨摊——沈清让最爱那家的虾仁馅。
忽而展颜一笑:“当个摄政王玩玩?”
“?”苏涣执壶的手一抖。
“长云临行前千叮万嘱……”时岁支着下巴,眼底漾着温柔笑意,“不许我做傻事。”
“谋朝篡位多危险,不如……”他忽然压低声音,“挟天子以令诸侯?”
苏涣望着眼前这个谈起恋爱就判若两人的丞相,突然觉得舌下的参片更苦了。
“你今日熏的……”他鬼使神差开口,“是白芷香?”
时岁眸光倏然一亮,指尖轻抚袖口:“不错吧。”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从将军府带回来的,是长云平日最爱的味道。”
“……”苏涣顿时后悔多嘴,只觉参片的苦涩直冲脑门。
时岁见状敛了笑意,执扇轻叩案几:“放心,我知你忧心什么。”
“如今南疆战事方起,若此刻行废立之事。只怕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苏大人应当知道,我要的从不是龙椅,而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苏涣怔了怔,随即轻笑出声:“是下官多虑了。”
时岁瞥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笑你如今越发像个明君了。”苏涣慢悠悠地又含了一片参,“若是让沈将军听见方才这番话,怕是要感动得连夜从边关赶回来。”
时岁耳尖微红,折扇敲在苏涣额头:“胡说什么。”
苏涣吃痛,却仍忍不住笑意。他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对了。”时岁突然正色,“清禾公主那边,派人盯紧些。”
苏涣点头:“你是担心她反水?”
“不。”时岁眸光深远,“我是怕太子狗急跳墙。”
苏涣揉了揉被敲红的额头,却见他已转身望向窗外。
一只信鸽正扑棱着翅膀落下。
“是边关来信?”苏涣探头问道。
时岁指尖轻抚过信笺上熟悉的字迹,眉头却渐渐蹙起:“南疆大军比预计的更快,已至玉门关外三十里。”
苏涣手中茶盏一晃:“这么快?那沈将军……”
“他没事。”时岁将信笺收入袖中,声音微哑,“但军中粮草被劫,需紧急调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
“太子!”苏涣猛地站起,“定是他暗中……”
“走吧。”时岁冷声打断,“去东宫。”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队金羽卫疾驰而过,为首的举着火把高喊:“太子遇刺!全城戒严!”
时岁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苏涣也变了脸色:“太子遇刺?何人如此大胆?”
金羽卫统领勒马停在茶楼前,抱拳道:“丞相大人!太子在东宫遇刺,太医说……情况不妙。”
时岁快步下楼,一把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沉声道:“封锁城门,严查所有出入人员。即刻去调巡防营,务必控制住玄武国使团!”
马蹄声如雷,时岁的心却沉到谷底。太子若在此时出事,朝局必将大乱。
更可怕的是,沈清让还在边关苦战,若后方生变……
“时玉台!”苏涣骑马追上来,“当心是调虎离山之计!”
时岁忽然想起清禾公主那番话,以及她眼中的决然。
若太子遇刺是真,那她必定凶多吉少!
“去查查公主现在何处。”他声音冷得像冰,“立刻!”
时岁策马疾驰,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太子遇刺的时机太过蹊跷,恰逢边关告急、粮草被劫;清禾公主前脚刚递上密约,后脚就消失无踪……
东宫门前已围满了金羽卫,火把将夜空照得通红。时岁翻身下马,太医正从殿内匆匆走出。
“太子如何?”他一把拦住太医。
太医颤声道:“是南疆皇室的毒,拔除后已无性命之忧……”
时岁不等他说完,大步踏入殿内。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陈裕安面无血色地倚在榻上,胸前缠着的白布已被鲜血浸透。
“丞相……可还满意?”陈裕安虚弱地睁开眼,嘴角却挂着讥诮的弧度。
时岁冷眼看着他:“殿下觉得是本相所为?”
陈裕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立在侧的青衣公子连忙上前,素手轻抚太子后背。
时岁眯眼瞧着这一幕,想起那日将人送入东宫时,这少年眼中尚未熄灭的光。
他忽然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公子被迫抬头,露出颈间已犯青的齿痕。
陈裕安突然暴起,扯动伤口又跌回榻上:“时岁!你敢动他!”
“殿下激动什么?”时岁冷笑,“本相不过确认一下,这位公子是否还能作证。”
他松开手:“殿下可知,这毒来自南疆皇室?”
陈裕安瞳孔骤缩。
“有意思。”时岁把玩着折扇,“南疆与玄武国结盟,用的却是南疆的毒……杀太子的,到底是哪路人马?”
不等陈裕安回答,时岁已直起身。
“殿下好生休养。本相还要去查查,究竟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裕安突然抓住他的袖角:“丞相何必装模作样?除了你,还有谁……”
“殿下慎言。”时岁冷声打断,“若真是本相所为……”他俯身在太子耳边轻道,“您觉得还能喘着气说话么?”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涣仓皇闯入:“边关急报!玉门关……”
时岁心头猛地一紧,一把夺过信笺。
火光下,那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粮道被断,军中仅剩三日之粮。若援军不至……”
后面的话被血迹模糊。
“苏涣。”时岁解下腰间丞相令牌,“开相府私库,收购所有能买到的粮草。京城不够就去云州,云州不够就去江南!”
他听到了遥远的耳鸣,攥着信笺的指节泛白:“着兵部尚书亲率金羽卫押送。若再有闪失,让他自己把脑袋挂在城门上!”
“传太医令,太子伤势恶化,需静养。”时岁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裕安,一字一顿道:“即日起,东宫禁绝一切出入。”
“包括这位公子。”
青衣公子闻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被陈裕安一把攥住手腕。
太子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丞相这是要软禁孤?”
“殿下言重了。”时岁慢条斯理地收回折扇,“臣这是为您的安危着想。”
苏涣匆匆领命而去。
殿内又只剩下各怀心思的几人。时岁最后看了一眼青衣公子颈间的齿痕,转身大步离去。
刚出殿门,一名暗卫无声落下:“相爷,查到了。清禾公主半个时辰前出了城,往南去了。”
“南边?”时岁脚步一顿,“那不是去玄武国的方向……”
“是往玉门关的方向。”暗卫低声道,“公主换了一身劲装,还带了弓箭。”
时岁瞳孔收缩,指节捏得发白。
电光火石间,一切线索骤然贯通。
好一个扮猪吃虎的妙计!好一场精心设计的苦肉戏!好一位深藏不露的巾帼枭雄!
他早该想到的。
能被魏琰那样的老狐狸奉若神明的清禾公主,怎会是任人摆布的笼中雀?那些示弱的眼神,那些怯懦的姿态,还有那句“我要自由”,不过是为了掩盖她真正的锋芒。
“原来如此。”时岁冷笑一声,“截断粮道的,竟是最不起眼的那枚棋子。”
“备马!”他突然厉喝,“取沈将军的挽月弓来。”
时岁眼中杀意凛然:“本相要亲自会会这位自由的公主殿下!”
时岁带着一队轻骑策马出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相爷,前方发现马蹄印!”斥候来报,“看方向是直奔玉门关!”
时岁眯起眼,忽然想起什么:“传令下去,沿途驿站全部戒严,但凡见到女子独行,立即扣下!”
“是!”
队伍继续疾驰,时岁心中却越发不安。清禾公主若真去了玉门关,以她的智谋和演技,沈清让恐怕……
他不敢再想,猛地一夹马腹:“再快些!”
远处,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将官道照得一片血红。时岁忽然看见前方有个小小的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南移动。
“追!”他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