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山。
这是自当年夫诸事后,钟烨第一次踏入。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重访旧地,一草一木令人触景伤情,越是接触,越感熟悉。
这是当年的战场,尽管早已被打扫干净,血迹被长出的繁茂花草掩盖,逝去的人永远安静沉睡在了后山,但钟烨总感觉空中仍存留血腥味,稳定心神仔细闻,才辨别出是水腥味。
回头,见河水清亮,在颇具落差的山崖上跃动,飞出白珍珠般的光点,波光粼粼,令人目眩神夺。
时间可以带走痕迹。
但时间沉淀伤痛。
往里走,战役痕迹比较明显,斑驳裸露的土地,折断枯死的树木,有些石头上还有灼烧的焦黑。钟烨一时晃神,仿佛又置身于血肉飙飞地动山摇的古战场,见到了如今再也见不到的人们。
钟知行停在一面雪白的巨石壁前。
四周的石壁或黑或灰,颜色暗沉如铁,这一堵白石白得不正常,格外突兀,将手贴上去能感到细微的寒气,似乎后面藏了一池冰湖。一道黑红的痕迹自上而下贯穿石壁,乍一看像是裂开的缝隙。
钟知行手持拂尘,凌空画出一弯白色的弧线,沉声道:“开。”
石壁看似毫无变化,但钟烨能感受到里面的阵法气息忽而奔涌。
钟知行迈步前行,身影直接穿透石壁,钟烨随之进去,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只是视野花白一瞬,温度陡然降低几度。
夫诸属水,虽然如今被迫陷入沉睡,散发出的灵力仍十分强悍。
千户山内部空荡,空间阔大,地面中间有一盘金色阵法,向上伸出九条金色的锁链,交错缠绕,表面流动着繁杂晦涩的文字,熠熠生辉,将周围的石壁映出流动的光辉。
透过交杂的金色锁链间的缝隙,能望见地上阵法中央,组成阵法的图线下,有一团微微起伏的白色影子。
那是夫诸。
尽管知道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它绝无可能苏醒,钟烨还是放轻了呼吸。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较近的一角阵法感受到熟悉的血脉,变得透明,能看见底下的夫诸有规律地明明灭灭,如在呼吸。
别看它现在模样无害,如同胚胎中熟睡的婴儿,五年之前,可是不折不扣的恶魔,身白如玉,双角高耸,抬蹄鸣叫,灵力和洪水就喷涌而出,势不可挡。若不是天师合力设下阵法阻止洪水奔涌,人间恐怕又多一场劫难。
钟知行例行检查了阵法各处,眉眼舒缓:“无人来过。”
是个好消息。
钟知行缓缓道:“以前都是明言做这些,他在这方面比我更有天赋。两个人各自有自己擅长的方面,就像你和蔚儿。”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钟烨和钟蔚的关系如今很差,道:“你俩都是不肯低头的孩子,有什么误会,我也不多过问,但总要记住…你俩血脉是连着的。他有段时间没回来了,要不是你说,我尚不知他竟和你在一个城市。”
钟烨道:“只是偶然遇见。”
钟知行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偶然。天地大道,万物有灵,云聚云散自有道理。一脉脉的天师都死绝了,现今,我知道的,只剩我们了。”
钟烨发现,他眼中一直伟岸威严的伯父,已经有了老态。心里五味杂陈。
想说什么,钟知行却摆了摆手:“分分合合、盛而转衰是天道规律,无法更改。等我们这一辈走了,就靠你们了。”
“还有,”钟知行看向他,“你上次给我发消息,说鬼域的事,我看见了。”
“关于鬼域域主,我知道的稍多一点,比如,你见到的那位其实是第二任。鬼域自古迄今仅有两任域主,第一任统治鬼域长达千年,实力深不可测,几次企图进犯人间,后来忽然沉寂,我们才得知是换了一任新的。关于他的记载,因为某些原因散佚了。族里书库中的记载仅有第二任的。他身世扑朔迷离,姓名,年龄,一无所知;但据推测,应该是百年前上任。虽没人和他真正交过手,但既然能打败第一任,实力想必非同小可。你能从他手下逃脱啊,实属万幸……”
说到这里,钟知行忽然止住了。
钟烨以为只是正常说话停顿,但见他身子也不动,眼神死死盯住一处,好像看见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轻声叫道:“伯父?”
钟知行罕见没有答话。
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对面一堵石壁,上有爪痕和爆破痕迹,还有些暗沉血迹,都是五年前留下的。
并没什么特殊的。
“伯父?”
钟烨收回视线,又叫了一声。
钟知行仍不言不动。
他的肩膀竟然在细微地颤抖。
他一向风轻云淡,从未如此失态。
钟烨大惑不解,一手按剑,谨慎地向他走拢;才走了几步,就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浅淡的、熟悉又陌生的人类气息。
说是熟悉,因为血缘亲近,说是陌生,因为很久不曾见过。
他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
——叶照。
钟知行终于开口了:“你伯母,来过。”
钟烨怔怔地站着。
已死五年的伯母,竟然出现在此,留下的气息新鲜而鲜活,实在匪夷所思。
难道她五年前是假死?
但倘若真是假死,泱泱一众天师都参加她的葬礼了,难道连一个察觉端倪的都没有?
她没死的话,现在回来做什么?
当初死的,又是谁?
片刻寂静后,钟知行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稳重:“我有一种推测。”
“您说。”
尽管钟烨知道自己不问伯父也会说,但眼下,他迫切地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哪怕是最没意义的口水话。
钟知行道:“书库藏书中记载过一种鬼怪,善用御纸术,即用纸或皮囊做出人类的样子,气息也能高度模仿,很多人都曾受其蒙骗。”
这个描述钟烨毫不陌生,元玉曾对他说过。
当即道:“伯父,我最近见过类似的纸人,特征和您描述一模一样。”
钟知行面色微变。
钟烨忙补充道:“之后我也留心,没再见过类似的,可能只是一次意外。”
并非意外。不过那纸人心思明显不在他身上,是冲元玉去的,这么说也无妨。
钟知行叹道:“这段时间是我懈怠了,只在意族中事务,疏忽了外界。”
钟烨道:“您多保重身体,外面的事是我没上心。”
两人离开千户山,远处山道忽然跑过来一小童,拱手低眉:“族长,有人请您议事。”
钟知行拍了拍钟烨的肩膀:“烨儿,你先去休息吧。”便跟小童离去。
钟烨短暂思忖后,决定去一趟书库,查阅御纸术的资料。
钟氏天师历史源远流长,收藏的书籍浩如烟海,为了收纳,书库空间极大,古木书架鳞次栉比,排列整齐。
竹简和纸质书居多,也有部分龟甲树皮,保存不易。内容丰富,大多历史悠久,翻阅时常能找到前辈留下的字迹。
因为怕火烧到,库中并无火烛,只在墙上特定位置有夜明珠,堪堪照亮每处地方,光芒有些黯淡。
钟烨顺着人头高的书架一路走去,鼻间缭绕着因为年久而产生的轻微霉味,这么多书籍,自有一种特别的编号方法,寻找起来也十分方便。
他翻开扉页,找到御纸术那一页,仔细阅读。
——御纸术,初乃奇人异士之市井戏法。后流于鬼域,经鬼篡易,终为妖术。始以生人皮裁作人形,仿生气以诱凡人。后取兽皮代之,终至寻常纸帛。
——有怪曰“黑魍魉”,黑毛如墨,瞳含血丝,指生利甲,性戏谑,尤擅此道。常人莫能辨其伪。
黑魍魉,钟烨小时候只见过一次,它们胆子极大,很爱恶作剧。没想到御纸术也与它们有关。
钟烨暗自琢磨:难道是这黑魍魉暗中捣鬼?
好像不对。黑魍魉只是性子戏谑爱开玩笑,一般不伤人性命。
这时,忽然听到书架那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响。
钟家每个天师都能进入书库,钟烨也不惊奇,随便投去一眼。
“二伯父?”
钟明言一身白衣,单手扣住一本书的书扉,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将书合上,回身道:“烨儿?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我进来找书。您在看什么?”钟烨笑着,很自然地去看钟明言手里的书,钟明言却不着痕迹地背过手,道:“找什么?我帮你。”
钟烨想了想,还是道:“内容关于御纸术。”
钟知行即刻道:“就在你旁边的架子上,看吧。”
他并不多说,把手头的书放回架子上,转身离开。
钟烨心里有些奇怪。
钟明言是一位有些古板的长辈,行事作风几十年如一日,规矩极少更改。拿书送东西这种琐碎小事,他以前都是叫晚辈帮忙跑腿,钟烨小时候经常被支使去干,有时不情愿,因此印象很深。
钟明言这样的长辈,到了这年纪,本该退居二线,由于年轻一代天师死伤惨重,新一代年纪尚小,青黄不接,所以天师家族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还由他们操持,自然无比忙碌。
那更没有亲自跑一趟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