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宸晏一耳朵听过去心下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缓过来之后却满脸疑问，随手拉着陈逸鸿就急匆匆出了省办公厅，坐上车往林桐家赶，路过审讯室也没工夫多停留一下关心曾经的同事是不是在栽赃陷害自己。

林桐虽然不像她的顶头上司或者季家少爷那样大名鼎鼎，但说到底也是省政府的二等秘书，怎么有人敢不要命地去绑她的家人？

况且林焦——也就是林桐的亲哥哥，如今是盛京顶尖学府的副教授，一家人虽比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在奉安也有头有脸。

难不成真看上林家的祖业和兄妹俩的工资了？

虞宸晏急匆匆迈步进屋，一阵风似的把小花园里娇生惯养的花都吹歪了。

落地房在暖阳下外墙泛着黄白色的光，花园一片生机盎然，虽然没有公馆气派，却也温馨得别有一番风味。

林桐早听到了门口的骚动，一身干净利落的制服迎了出来，似乎是刚准备出门上班，面上难掩焦急的神色，给虞宸晏指明了方向就随着他往屋里走：“长官，我爹昨日晚上和朋友吃饭，我睡下时都没有回来。不过他平日也这样，可能和老友见面忘了时间，我也就没在意。

直到今天早上我刚准备出门上班，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我还以为是我爹让我午休的时候去哪接他，没想到那人张口就是五万的赎金。

我当时觉得是骗子，就让他证明我爹确实在他身边，就听见，听见……”

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不带停顿，只是想起早上令人心颤的经历突然喘不上气，按着心口缓了缓：“听见一声惨叫，我爹在喊我的名字，而后电话便断了。”

林桐言毕，盯着刚坐下的虞宸晏，咬着下唇等待长官的回音，好像完成了什么紧急工作汇报。

“你哥呢？”

虞宸晏不太清楚林桐家里的情况，只知道兄妹两人的母亲早亡，父亲在沣宁的铁路局里当段长，其他过于八卦的信息自然也没空关心。

五万。

境内战乱，物价随着战火起起伏伏，虞宸晏在心里胡乱算了一遭，季家一辆车现在大概是三千大洋，这样的要价实在有点狮子大开口的味道。

“我哥早上得到消息就从盛京往回赶了，应该晚上能到。虞先生，我知道您现在忙着军务，您要不和陈尹说一声，安保队有一小队人跟着我就行，我自己来解决，不麻烦你们。”

林桐面上看着淡然，其实急得一手汗，却只看虞宸晏失笑，对她摆了摆手：“你也知道沣宁的政府体系不完善，杀人案我都能管，那林老先生被绑架的事情，我自然也能管。不然到时候你这儿报给警部，他们又说级别太高丢给我，岂不是更麻烦？不过赎金准备怎么办，五万不是小数目，一时半会儿你应该拿不出这么多，林焦也不会带这么多现金上火车。”

虞宸晏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空白支票，拿起桌上的笔草草划了两道：“我这儿大概有一万的积蓄，你下午一并去银行取出来，注意安全。”

林桐面露难色，没把那张支票接过来。

虞宸晏突然想到什么，抬眼去看站在身后一言不发的陈逸鸿。

陈逸鸿：“……”

表情实在有些难以言喻。

反倒是林桐机灵，即使在潭沙有过几次照面，她与陈逸鸿实在算是半生不熟，没有让他拔钱相助的资格，也肯定不好意思向他寻求敏感的资金援助：“我早已经林林总总凑了不少，都是亲戚那儿四处借来的，剩下的一些钱，我……”

虞宸晏好像猜到了什么，而陈逸鸿露出了铁公鸡如蒙大释的表情。

“我觉得季少爷比较好说话。”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口再次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季槐闪身进屋，虽然已经到了大中午，但却像是刚从床上被薅起来似的，头发乱七八糟顶在头上，一件衣服褶皱不堪，一手拎着装着现金的皮箱。

林桐“腾”一声站起身，对着季槐点点头，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我已经把借条写好了，季少爷拿去。”

虞宸晏不着痕迹地把支票收了起来。

季槐一手接过借条，小心翼翼收进了外套的内兜，一手把皮箱递给她，揉着自己手指上被勒出的红痕：“你和我客气什么，这么几年的交情，你还能骗我不成？”

他转而看向坐在沙发上表情略有些微妙的虞宸晏，赏了坐在他身边的陈逸鸿一个眼刀，后者知趣，在沙发上挪了几分，给季少爷在虞宸晏身边腾出个位置来，季槐很潇洒地掠了一把风衣，在众人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别闹。”虞宸晏看他这个大义凛然入局的架势，只想把人赶走。

“我现在算当事人亲友，林先生与我父亲相熟，我说不定除了出钱还能帮上其他忙。我和您说，那沣宁银行也忒死板，下次取钱别去那儿，人说取钱数额度太大必须本人出面，你看我现在这发型衣着就是急匆匆出门整的，还给不少人看了笑话。”

虞宸晏暂时还没心思评价他的发型，也无奈不敢对金主多说什么，只好看向林桐：“你说老先生昨晚和人吃饭去了，有告诉你是和谁吗？”

“您知道的，父亲是沣宁城郊铁路的段长，在铁路局总有几位关系好的叔伯。”林桐的指尖抵着下巴，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昨日好像是与一位叫高良的叔叔一同出门，我在家无事，还和高良叔叔见了一面，他们应该是去了仰泉公园那边新开的戏楼。本来没什么稀奇，但是我今早上仔细一想，高良平日与我父亲没有太多往来，大多是节日才会一起吃个饭的关系，昨天这样平常的日子邀他出门，想来确实有些怪。”

“你有打电话到他家，问过高良昨晚有没有回家了吗？”季槐突然开口。

“早上打过了，接电话的是高良的夫人，说高良昨夜凌晨就到家了，之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今天早上已经出门上班了。”林桐答道。

客厅陷入一片沉默。

“早上的电话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交赎金？”虞宸晏眉头紧锁，估摸着如果没有明确的嫌疑人，搜寻全城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而且太大的阵仗可能惊动劫匪，林老先生恐有性命之虞。

林桐才想起自己方才和虞宸晏讲述勒索电话的时候忘了这一回事：“明日早上十点，仰泉公园的喷泉雕塑前。”

虞宸晏了然，点了点头。

仰泉公园在沣宁的市中心，清早有晨练的老年人，到了日头正盛的时候人群就络绎不绝，晚上也有不少去往沣宁大酒店的食客来来往往，几乎不会有空无一人的时候。

“你直接和陈尹说一声，从安保队里带一队人，去你父亲平日里常去的地方看看，手续什么的等事情了结了再说。我正好今日复工第一天，还有一些盛京军务的事情要忙，实在抽不开身，明日早上交赎金时我来看着，仰泉那边我会直接安排布控。”虞宸晏若有所思地开口，“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出事的。你若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就让季槐陪着你。”

季槐闻言立刻对林桐点点头，但后者摆手：“不会，已经让季少爷帮了这么大的忙，怎么能再让他陪着我到处跑，想来最近木材厂的事情也多。”

季老板急忙否认，却仍旧被林桐好意拒绝了，眼见实在拗不过，对虞宸晏耸了耸肩。

“那我们先走了，有任何新情况随时联系我就好。”虞宸晏看了眼表，站起身出门。

虞宸晏走出林桐家的小院，转头就看到身后跟着的两位大少爷，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你们真的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没别的事要忙了吗？”

“你知道我很闲的。”

“厂子今天不忙。”

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眼突然发现好像彼此之间并没有正式介绍过，默契地各自伸出一只手准备假惺惺报出自己的大名身世，只是尚未开口，就被虞宸晏一声催促前后塞进了两辆车上。

·

季家的车慢悠悠跟在虞宸晏的公务用车后面，季少爷放下车窗，对门卫打了个招呼，就开进了省政府门前的大院。

“您现在真的和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季槐的表情想笑又不敢太放肆，从后视镜看自家司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您别恐吓我了，”胡叔皱着的眉头好像再也展不开，只是他就早知道季槐对虞宸晏情深意重，也不忍心棒打老板鸳鸯，“您要真心疼我，就给我加点工资，或者您向我保证，大老爷不会把我辞了。”

“有我就有你，放心。”季槐熟练地递上两条烟，“先回去吧。”

他言罢下车，走进省政府的步伐有点太熟练，惹得门口不少步履匆匆的官员侧目，季槐不介意，心情颇好，对他们点头致意。

还有人打趣似的，喊他季老板，季槐乐得眼睛都要看不见。

于是季老板推开虞长官办公室没上锁的门，好像是专门留着等他的，也不等那人招呼，便往熟悉得不行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留下满头黑线的陈逸鸿站在他俩难舍难分的眼神之中。

几个月没回来，却什么都一样。

“陈先生。”他摆出一副最近很熟稔的谈生意的姿态，手指敲着膝盖，抬头看仍然站着的人，平日里格外游刃有余的陈逸鸿好像还没准备好，低头摘下眼镜用衣摆擦了擦，抹了一把额前的碎发。

“幸会，在下陈逸鸿。”

“季槐。”他顿了顿，不由觉得对方的神色有趣起来，“听闻陈先生是粤州人，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奉安，还是从潭沙和长官一并来的？”

虞宸晏懒得搭理季槐这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拿起被丢在沙发上的报销账目就打开门向财政部走，抛下两个家里钱财加起来可以买下省政府的大少爷。

大少爷陈逸鸿大呼战友的立场不坚定，却又在虞宸晏出门之后找到了正确频道，在季槐面前坐下，熟稔地倒了两杯茶，颇有一副主人家的姿态：“如今隶系和沣系合理剿段，军中财务事项繁杂，虞先生看上我的能力，才把我带了回来。加上陈家在沣宁的堂口最近出了点事情，才正好随着虞先生北上。——当然，季老板不要误会，我和他从小相识，几年前又共赴美国留学，这种打小认识的关系，自然不会有其他非分之想。”

陈逸鸿带着笑意，看着季槐严肃的模样好像差一点就要被“非分之想”四个字击得土崩瓦解，感觉胜利就在眼前。

“那我只会敬佩陈先生的定力。”季槐缓了三秒，又开始大言不惭，自愧不如一般摆了摆手，“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可能觉得我这人没多认真，但我既然有胆量招惹他，自然是下定决心要对他好。若真有什么惹他不快的地方，还要劳烦陈先生多指点一二。”

陈逸鸿心想不对啊，这小子现在讲话怎么已经是一股正宫味道。

他看着季槐的目光有些迟疑，眉头逐渐紧缩，虞宸晏的决定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而陈少爷尚未斟酌出什么答复，就听见开门的声音。

“季少爷，一句忠告。”他压低了声音，“别辜负他的好意，但也别恨他。”

语速之快让季槐差点没听清，同时又看见陈逸鸿从刚才一瞬间凝重的表情中一点点抽了出来，对虞宸晏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你们到底有什么好聊的？”虞长官不解。

“听听你们在美国上学的趣事，”季槐按下心中疑窦站起身，两三步超过陈逸鸿走到虞宸晏的身边，“倒也挺有趣的。”

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虞宸晏失笑，刚想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季槐开口打趣，腰却突然被人揽了去，季槐手臂上的温度透过布料印上他的皮肤，偏头吻了吻他的额角。

虞长官的脸霎时红得像潭沙城山上的枫叶。

“晚上可以回家吃吗，长官。”季槐旁若无人，躬身俯在虞宸晏耳边开口。

陈逸鸿抿着嘴，实在是被季槐的不要脸震惊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地站在两人面前，回过神来一把抓起自己的公文包，大呼没眼看。

“陈先生要不要一起来？”

完全不是邀请！陈逸鸿用尽毕生涵养，干笑着摇了摇头，同手同脚飞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关上门。

计谋得逞的季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