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坐上回京的马车，孟玺始终沉默不语，朝露道，“少爷似乎是对此案还有犹疑？”
“此案无论是说辞还是证据都和顺天府调来的案卷似乎并没有太大出入，猎户上山，恶犬脱缰，双方唯一的矛盾便是三百两银子的赔款，诚如赵有才所言，他们之间确实没有矛盾，一切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那么大人心中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此案的案情简单通畅，似乎就是市井矛盾，银钱上的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于是孟玺避而不谈，转而道，“你是个生意人，从你的角度看，今日你可觉得哪里古怪？”
朝露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自然是给出多少银子就要赚到多少银子回报，不愿凭空多惹麻烦。若只单依我之见，少爷坚持从头查起，眼下看来案情已清，若是再有了薛娘子的证词，此案便是有了绝对的公论，少爷要做的无非就是拿到人，在两个事主之间做个顺水人情，不要让事情闹大了去，免得顺天府难堪。”
孟玺听罢，眼眉舒展几分，“是我总改不了操心太过的毛病，倒不如你工整，如今派乔珈先去探消息，不论这个案子结果如何，咱们手头上的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办着。”
马车再过城门时已是日薄西山，正到晚膳时辰，孟玺看着帘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主动提议道，“葛先生好不容易休假，今日耽搁一整日，此案一时之间恐怕难有进展，不如趁着还有工夫，由我做东，带先生到处转转，尝尝市井的美食如何？”
葛清明自然欣然应承，“大人盛情邀请，在下岂能辜负？”
一行四人买了不少小吃糕点，风雅居的美食固然食材奇巧，做法又精怪，可孟玺依稀记得少年时他鲜少出门，曾有人同他说，若是到某处游历，真正难得的美食其实不在奢华林立的酒肆，反都藏在市井中，。
民以食为天，寻常食材能做出巧味来，才是真正抚慰风雪夜归人的佳脍。
葛清明左手是驴打滚儿，右手几串冰糖葫芦，黏糊糊甜滋滋，朝露擦掉嘴角风干的红糖粒，唇齿不清地说道，“怪不得大人将乔珈给支了回来，咱们今日这么吃，若是叫阿乔叔知道了，少不得要受训斥呢。”
孟玺拒不承认，“我可是为了这个案子才叫他先回的，公事公办，可并没存半分私心。”
朝露瘪嘴，“他的性子随的是阿乔叔，忠心不二，可惜是个木头脑筋，做事总是一板一眼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坏了他的规矩，没趣儿极了，索性不如叫他办事去，咱们吃咱们的。”
说起身边的办事人，孟玺这时忽然反应过来，“筚路哪去了？”
三人这才发现许久没听到筚路的动静，在街上转了一圈，这才看到一个猿背蜂腰的灰衣小厮蹲坐在街边的石阶上，左手是爆肚，右手炸灌肠，一口一嘬嗦上头的蒜汁，寒冬腊月里，一张嘴往外喷着热腾腾白气，见几人正盯他瞧，赶紧一抹嘴巴，笑嘻嘻道，“如今天寒，少爷必得多吃些热汤子才好暖身，我先略漱一漱味道。”
孟玺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打得他“哎呦”一声，“凭谁去说，都知晓要你办个差是懒驴上磨偷工减料，若是有了吃的，跑得比谁都快。”
现下见人都在，孟玺一反常态地豪爽，“咱们县衙每年入不敷出，今年陛下天威庇佑，年成好，薪俸发了不少，今晚由我请客。”
孟玺从前在家中甚少出门，更从未对吃喝玩乐一道展现出什么过多的兴趣，并非只是带他们带来这美食街上随意填肚子，见他有个确切的去处，几人不禁起了好奇，随着他凭记忆在街上七拐八绕，最后找到了一个靠近宫城的馄饨摊上。
那馄饨摊也是简朴的很，什么都没有，幌子上就写了一个“张”字，生意却意外很火，几个人只能从角落里扒拉出来一张空桌子。
筚路原本以为孟玺提出请客，去的高低会是间食肆，自己可以跟着大搓一顿，没想到居然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馄饨摊子，他失望地心道果然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孟玺装作看不懂这几人脸色，直接对着老板吆喝道：“老张，来四碗纸宣纸馄饨。”
宣纸？？馄饨？？
老张背过身看也没看他，直接从篦帘上随手抓了几把，丢进热气腾腾的锅里，锅里的汤水因为馄饨皮儿已经沸成了米白色，余下只等馄饨在锅里翻腾几下，掐着点，趁着刚滚透的时刻，用竹笊篱整个捞出锅，直接放进预先备好的汤碗里。那汤头是用剃开的猪骨和鸭架提前吊出的，时值冬日，吃上那么一个，从嗓子眼儿烫到肚里头都是醇厚的。
碗刚上桌，四人便嗅到一股骨汤的气，借着桌上油灯一瞧，嘿，汤底白如牛乳，上头浮着一层浅薄的油花，不像别的摊贩，那馄饨皮上恨不能只用筷子抹上那么一撇肉馅，碗里馄饨每个个头均似夜明珠大小，七瘦三肥，皮薄肉腴，最难得的是火候掐的特别精细，寻常的手上功夫最是见真章，浮动的薄皮浸在汤里，透得像糯米纸似的，连肉质细腻的回路都瞧得一清二楚，碗上最后缀上一层卤熟的碎肉，几点碧绿的葱花，馋得抱怨连天的筚路都忍不住闭嘴咽了咽口水。
葛清明捞了一个，瞧着它形似扁肉，试探性咬了一口，馄饨皮入口即化，猪骨汤汤头顺滑，肉馅细腻，一口爆汁，不禁由衷感慨一声，“都说京城富贵，就连一碗馄饨都有这么大的名堂，说起来，平安县的活属实是繁杂，力所不能及，不如大人年后再招个仵作吧，卑职准备在京城另谋出路了。”
平安县衙是个清水衙门，这点也少不了孟延年的暗中安排，所有人从县太爷孟玺到下头的小弓兵恨不能一文掰成两文花，所以从上到下一直都秉承着能蹭酒席绝不开火的原则，就像非著名县令孟大人今日表面放出豪言壮语实际抠抠搜搜只肯请一碗馄饨。
孟玺闻言，有意瞧了专心吃饭的朝露一眼，“你要留在京城怕不只是为这口吃的吧......”
被人当面打趣，葛清明嘴角含笑，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幸亏现在是北方冬日。”
“这是为何？”
葛清明微笑道，“若是事出平安县，也许今日我们开棺，里头只怕是另一幅样子。”
“尸身本身就容易招来虫蝇，孵化的蛆虫会像米粒一样从头到脚密密麻麻趴尸体上蠕动，验尸时凡要接触，就免不得爬到人身上来，咱们得一齐从蛆里扒出那人，除了这些蛆虫还得当心那人身上的皮粘连剥落，像羊肠一样，再等过了三到六个月，幸运的话那尸身上说不定还能看到一层灰白色油蜡，我们叫尸蜡......”
三人吃饭的动作同时僵住了。
饶是已经见过不少尸体，可是吃饭这个时间，葛清明绘声绘色的不同温度下的尸变讲解配上面前剁得稀碎的馄饨馅，任谁也吃不下去了。
这人不光脸上的肉皮儿是黑的，就连心也是黑的，孟玺正要还击，忽然听得一句耳熟的，“老张，来碗馄饨——”
“堂兄......？”
孟琼听见身后传来孟玺迟疑的声音，脸上顿时有几分尴尬。
今日他刚下值，本想来这间常吃的馄饨铺子随便吃上两口，可昨夜做哥哥的才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摆完阔，今天两人就在街头几个铜板一碗的馄饨摊前相逢，孟琼总觉得哪里不自在。
奈何馄饨摊的生意实在是好，摊子又这么点大，孟琼想装没看见也不成，老张见两人正好认识，干脆便让他们直接拼成一桌。
“瞧你风尘仆仆，从城外而回，这是去做什么了？”孟琼手指甲不自然地抠着桌角，主动开口问道。
孟玺满脸倦容，“别提了，听我爹的，去给人调节家常，说不上犯难，可也说不上容易，都是些琐碎折磨人的。”
孟琼一脸意味深长的“我懂”，随口安慰道，“差事嘛，哪有轻松的，二叔也是想要历练你。
孟玺见害得自己胃口尽失的葛清明正坐对面美滋滋地吃着馄饨，顿时恶从心头起，高声热切道，“堂兄我忘了介绍，这位是闽南一带有名的神医葛先生，从前我们有过交集，不想他居然到了京城。”
“今日有幸遇见，他家中世代行医，颇有声名。”这句总不算诓人。
“葛先生？”孟琼将信将疑。
“正是，你昨日同我讲的事我还挂在心上，堂兄若是不信，尽可以派人去打听。”
孟玺吃准了孟琼同何家交情一般，不过是做做面子，压根懒得查验。
果不其然，孟琼定定地盯了孟玺片刻，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也罢，我料你同何汶白究竟也没什么仇怨，何以就如此诅咒他。”
虽说他昨夜灌了点黄汤，可他终究脑子也没有混到那个地步，“那你昨日你说的那位验尸官......”
“他啊......”孟玺小口撕咬着馄饨皮，眼睛觑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安排了新活儿的葛清明，“如今已是年下，所以县衙班房里如今都放了假，他如今正在自家，哪有人这年节里还愿再操心的呢。”
孟琼看向葛清明，“葛先生到京城来一遭，今日贸然相请这样会不会添麻烦？”
“其实我——”
“他不麻烦，他不嫌累！”
孟玺抢先一步，直接把葛清明拒绝的话全部堵在嗓子里。
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何时了？！
凭什么过年还要上工？！！！
葛清明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