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此重要的时刻，为何是我？”排演间隙，兰翎趁太常寺官员离开的时候，不解地问道。

兰翎被邀请过来担任冠礼的正宾。

在传统的冠礼仪式上，正宾的角色至关重要，他们是士冠礼上最为尊贵的宾客，不仅出席以示尊重，更肩负着为冠者（即行冠礼的年轻人）加冠的重大责任。这一环节寓意着冠者从此正式跨入成年的门槛，其社会角色与责任也随之发生转变。正宾的选定并非轻率之举，他们通常是家族中的长辈或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其不到场，整个冠礼便无法完成，因为它代表了家族和社区对冠者成长认可与期待。

在具体到萧峣的冠礼事件上，其继父张晟亲自前往太医院，恭请兰翎担任此次冠礼的正宾。这一举动引起了众人的疑惑，就连师父边阙都以为这可能是一个误会，毕竟正宾的选择有着严格的规范和象征意义，不应如此随意。

张晟解释说这是太常寺占筮的结果，且无法更改，他再三邀请兰翎务必出席，为萧峣行加冠之礼。然而，他并未明说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就连他自己也还在试图理解这一安排背后的深意。

太常寺的太祝与张晟自幼一同长大，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当太祝将正宾的名帖交给张晟时，上面赫然写着兰翎的名字。张晟对此感到非常意外，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兰翎虽在太医院供职，但与萧峣之间的关系并未达到能够担任如此重要角色的地步。于是，太祝私下里告诉他，原来在占筮司司吏询问萧峣是否有几位亲近的亲属或朋友愿意作为其冠礼的正宾时，萧峣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兰翎”二字，并说了一句“仅此一人足矣。”。

对于兰翎的疑问，萧峣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凝视着兰翎的眼睛，仿佛想要从对方的眼神中寻找某种答案。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坚定而有力：“为何不可以是你？”这句话不仅是对兰翎疑问的直接回应，更是对他内心真实想法的坦诚表述。

兰翎没想到他会反问回来，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只是张了张嘴，却未能说出话来。

看到这一幕，萧峣微微勾唇一笑，这笑容对兰翎来说显得格外难得且轻松自如，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轻松笑意，但是萧峣作为还未及冠的少年，却鲜少显得如此轻松随意，反而沉稳老练得不像话。

兰翎怔愣了一瞬，疑惑地追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萧峣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希望你能为我加冠。”

“汉人的礼仪我虽了解不深，但是加冠之人应是德高望重之人，为何不选大将军为你加冠？”

“冠礼乃家族之礼，太常寺虽负皇命为我准备冠礼，但我亦自知不能僭越，所以，舅父要担任冠礼的主持，自然不能给我加冠。”萧峣耐心地解释道。

兰翎听到这里，刚想接着说“那还有你父亲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突然想起了萧峣特殊的身世背景，只得改口道：“那还有其他德高望重的长辈可以为你加冠啊。”

“我只想要你......”萧峣没有直接回答兰翎的问题，而是定定地看着他，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为我加冠。”

兰翎被萧峣的大喘气吓了一跳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为何？”

萧峣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后才一字一字慢慢说道：“因为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这句话虽然平淡却蕴含着深深的情感和意义，让兰翎不禁陷入沉思之中。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追问道：“什么意思？”

“因为......”萧峣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颤抖，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措辞，片刻后，他那双宛如深邃星河办璀璨的眼睛里，闪烁出无尽的真诚和坚定，“你救了我的命。”

如果那些天没有你，我现在如何能够好好地站在这里，哪有机会加冠？如何能够意识到爱一个人带给我的如此强大的动力和改变？又哪能享受活着带来的美好体验？

所以，必须是你！只能是你！

虽然萧峣并没有直接言明，但兰翎从他那深邃而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他内心的情感。萧峣提及的是那段尘封的过往——四年前，秋狝狩猎之时，他遭遇了凶猛的狻猊兽袭击，不幸感染了致命的“七日风”疫病。在那生死攸关的七日里，兰翎始终守候在他病榻之侧，不眠不休，倾尽所有心力照料他，直至他康复苏醒。

而今，当这段记忆再次被唤醒，兰翎不禁疑惑万分：原来萧峣早已知晓，那个在绝望中给予他希望、在痛苦中陪伴他度过生命最脆弱时刻的人正是自己。那么，为何他没有追问过自己为何要隐瞒身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动机和目的？兰翎心中涌动着深深的感动与不解，萧峣那无条件信任自己的情感背后的原因也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正当兰翎内心波涛汹涌之际，太常寺掌管礼仪的司礼官已经返回现场，开始组织安排接下来的加冠礼仪式。兰翎迅速将那份涌动的情感暂时压在心底，转而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接下来的排演之中。

翌日清晨。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满大堂，萧峣身着一袭纯色黑麻布制成的淄布长袍，袍身以鲜艳的朱红色锦边为修饰，既显得庄重又不失雅致。腰间紧束着一条同样鲜艳夺目的朱红色锦带，更衬托出他宽阔挺拔的肩膀与精窄的腰部线条。脚上则是一双简约而质朴的白色麻制单底鞋，流露出一种淡然超脱的气息。他的头发平日里只束起一半，但此刻却全部规整地束于头顶，形成整齐的发髻，显露出精致的五官轮廓。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立在大堂之上，身姿挺拔如玉，面朝南方，耐心等待着那成年礼上至关重要的一步——加冠之礼。这份简约而不简单的装束，以及他首次将全部头发束起的发髻，对于兰翎来说都是未曾见过的新形象。

在兰翎眼中，萧峣已然不再是那个青涩少年，而是蜕变为能够承担起家国与社会责任的成年人。能够有幸见证并参与萧峣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时刻，即便性格沉稳内敛如斯的兰翎，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澎湃与激动，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激动和期待的光芒。

加冠前的醴宾议程庄严而又肃穆，紧接着将迎来的是“三加冠”的重要时刻。随着这一时刻的临近，兰翎的内心逐渐被紧张的情绪所占据，手心也不自觉开始渗出一层细腻的薄汗，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波动，也是他对传统礼仪文化的尊重和敬畏之心的体现。

当醴宾礼毕，柳枫声音洪亮地对兰翎说道：“今有子萧峣，将加冠于其首，以成人之礼，望得到您之教诲。”他言辞恳切，饱含深意。

兰翎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萧峣。他踏上三阶木梯的第一级台阶，司礼官手捧一顶精心制作的淄布冠，恭敬地送至兰翎面前。这顶发冠缁色深沉，历经七次染入而成，虽色黑却微带赤红之泽，寓意着深厚而庄重的意义。

兰翎接过发冠，动作轻柔且准确无误地将发冠安放在萧峣梳理整齐的发髻之上。在这一过程中，他一边细心调整着发冠的位置，确保其端正服帖，一边口诵古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这些话语饱含着对萧峣成长与蜕变的深深期许与祝福。

随着兰翎的话音落下，他双手缓缓将发冠两侧的缨带捋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庄重而神圣。接着，他微微弯腰，将缨带细致地系于萧峣颌下，完成了第一次加冠仪式。

兰翎因为紧张手有些微微颤抖，他的手指无意间从萧峣脖颈的皮肤上蹭过，酥麻的触感顺着兰翎的手指传遍萧峣全身，使得萧峣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

萧峣的眼睛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兰翎，仿佛要看穿他内心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系好缨带后，兰翎见萧峣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自己，耳尖不自觉泛起羞赧的红晕，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这声音如同一道清脆的铃声，唤醒了萧峣。他回过神来，神色微微有些赧然。尽管没有言语交流，但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因为这一小小的互动而变得微妙起来。

萧峣快步步入东侧的厢房。

出来时，他已经换上了与淄布冠相搭配的玄端服。这套服饰严谨细致，遵循了士人常服的礼制规范。玄端服以十五升布料精心制作而成，上衣与缁布冠颜色相呼应，皆为深沉而庄重的缁色丝质衣物。因其袖型笔挺端方而得名玄端，下裳亦为素色玄裳，腰间系缁色的丝带。

士分三等，下裳按加冠者的身份等级分为玄裳、黄裳、杂裳三种颜色，取“天玄地黄，天尊地卑”之意。

兰翎登上第二级台阶，司礼官捧来第二次要戴的皮冠。

第二次加冠，兰翎紧张已经稍稍得到了缓解，动作也娴熟起来，祝辞声清亮悦耳，“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这一番话语，如同告诫一般，传达了成年人的气质应当端庄威仪，内在需具备善良与温和的品质，无论处理何事均应以礼行事。话语间，充满了对萧峣未来人生的殷切期许，希望他能始终以此为准绳来要求自己。

萧峣平静地目视前方，尽管视角因为兰翎所站位置的升高而有所变化，他只能看到兰翎一起一伏的胸膛，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薄荷清香。

待第二次加冠完毕，萧峣再次进入东厢房，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皮弁服，服饰搭配严谨且考究：素积为底，缁带环绕束腰，素韠覆盖双臂，脚下踩着的是白屦。这一身装扮不仅体现了古代士人成人后的服饰规范，更象征着萧峣在精神层面已达到成熟境界。

最后，兰翎步履从容地登上最高台阶，手中捧着爵弁，轻轻为萧峣戴上。朗声念诵出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这一祝辞寓意深远，明确告知萧峣已正式跨入成年的门槛，应以成年人的礼仪标准来约束自己，体现出对家族和社会责任的承担。

萧峣再次回东厢房更换衣物，这次换上的是一套纯衣——纁裳、缁带、韎韐以及纁屦。每一步更衣的过程都彰显出他精神世界的蜕变与升华。

兰翎手持一樽美酒，缓步走向完成更衣的萧峣，在他面前停下。他双手将酒樽递至萧峣眼前，声音微沉而富有磁性地说：“祝贺你！”

萧峣双手稳稳接过酒樽，同样用耳语的音量回应道：“多谢！”

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感在两人间流转。当萧峣的尾指轻轻掠过兰翎的手背时，那股因接触而引起的轻微战栗立即传遍他全身。

饶是万年沉稳如山的兰翎也忍不住怔愣了一瞬，他怎么敢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做这种事情？

兰翎目光微嗔地抬眸扫了萧峣一眼，随即他便看见萧峣微不可查地勾唇一笑。

他是故意的！

萧峣原本因兰翎为自己加冠而洋溢的满足和喜悦心情，在察觉到自己方才的举止可能给兰翎带来困扰或不悦时，瞬间被压抑下去。他敏锐地捕捉到兰翎的情绪变化，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幸福感开始消退，转而被懊悔和自责的情绪替代。

他讪讪地瞥了一眼兰翎，那眼神中充满了歉意和愧疚，仿佛期待能用目光抚平对方的情绪。

兰翎见到萧峣如此神态后，心中的恼意也消减了许多，他毕竟深知萧峣的性格，此时此刻亦不忍再苛责于他。

按照议程，萧峣在饮完正宾所赐的美酒后，紧接着便要正式拜见母亲。

母亲柳絮儿早已等候在一旁，此刻，她端坐于大堂最上方的位置上，等待着萧峣的到来。

萧峣缓缓走到母亲面前，先是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进行了传统仪式中的三叩九拜之礼。

随后，柳枫朗声说道：“请宾赐表字——”

正宾为加冠者赐以本名之外供寻常称呼的称谓，这个称谓叫做“表字”，以与父母所取名字区别。加冠之后“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国君可呼其本名，礼意在于崇敬父母为冠者所取之名。是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

兰翎自司礼官手捧的文盘中取出写有“表字”的竹简，“岺岚”二字跃然眼前。

兰翎这才知道，前一日排演时，当被问及为何不愿提前透露所选的“表字”时，萧峣曾默然不语，而现在，兰翎终于明白其中的深意。

可是，他为何要取这两个字？跟自己的名字“兰翎”如此相似的发音，他到底是何用意呢？

兰翎的手忍不住再次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竹简。

此刻的大堂内，宾朋满座，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