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晚是被阳光晃醒的。
她眯着眼睛伸手去摸手机,却摸到一张便签纸贴在额头上。
母亲的字迹龙飞凤舞:"医院复查,锅里有粥"。床头柜上摆着半杯凉透的蜂蜜水,杯底沉着两粒枸杞,这是父亲的习惯,说是能缓解熬夜后的头疼。
窗帘没拉严实,一道金线斜切过蓝印花布的被面。周慕晚盯着被面上有些脱线的仙女星座刺绣,恍惚想起这是母亲怀她时一针一线绣的。昨夜临睡前,母亲还念叨着要给她换床新被子。
手机显示上午十点十七分。
家里静得出奇,连父亲养的那只画眉鸟都没出声。周慕晚趿拉着拖鞋去厨房,砂锅里的小米粥还温着,旁边瓷盘扣着两样小菜,酱黄瓜和母亲自制的腐乳,都是父亲老家口味。
她正盛粥时,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晚晚..."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有些失真,"你叔叔走了。"
勺子"当啷"掉进锅里。周慕晚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叔叔"是谁,周叙景,父亲的异母弟弟,那个她二十年来见面不超过十次的瘦高男人。
记忆里最深的是他总带着一身烟味,但每次来都会悄悄塞给她的金币巧克力。
"爸呢?"
"在协和医院。"姜晚星顿了顿,"他...坚持要亲自给叙景换衣服。"
周慕晚胸口发紧。她记得父亲说过,周叙景有洁癖。
赶到医院时,走廊尽头的阳光正好。周慕晚看见父亲站在窗前,母亲坐在轮椅上,正把保温杯递给父亲。
"爸..."周慕晚刚开口就哽住了。
周叙白转过身,她第一次发现父亲的眼睛可以那么红,像是把前半生没流的泪都攒在了这一天。
姜晚星转动轮椅过来,握住女儿的手:"去劝劝你爸。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她的手冰凉,腕间的住院手环勒出浅浅的红痕。
太平间外的长椅上,周叙白正捧着本相册。周慕晚轻轻坐下,看见褪色的照片里是两个穿海魂衫的男孩,年轻的父亲搂着弟弟站在栈桥上,弟弟的裤脚还卷着一只,露出细瘦的脚踝。
"我比他大好几岁。"周叙白突然开口,手指抚过照片边缘的锯齿,"他出生时我正在准备高考,回家看见摇篮里多了个皱巴巴的小东西。"他轻笑一声,"像只没毛的猴子。"
周慕晚靠上父亲的肩膀。
"其实...不算亲近。"周叙白合上相册,"我下乡,他上学;我回城,他出国。最后一次见面是..."他顿了顿,"你奶奶葬礼。"
周慕晚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明。
当时才上初中的她躲在母亲身后,看着父亲和叔叔站在墓碑两侧,像两棵互不相干的树。
"但他去年...偷偷来医院看过你妈。"周叙白的声音突然发颤,"带了一盒瑞士买的靶向药,说是...朋友多余的。"
走廊尽头传来轮毂声。姜晚星端着一次性饭盒过来:"老周,多少吃点儿。"饭盒里是医院食堂的饺子,还冒着热气。
周叙白摇头,却突然抓住妻子的手:"晚星,记得吗?那年你第一次来我家,叙景把番茄酱打翻在你新裙子上..."
"记得。"姜晚星用拇指抹去丈夫眼角的泪,"那小子吓得躲进衣柜,还是我用五块巧克力哄出来的。"
周慕晚注视着父母交握的手,父亲的手背上浮现着青筋,母亲的手指关节有些肿大。
这两双手曾牵着她走过故宫的石板路,扶着她骑上第一辆自行车,如今又在生命最沉重的时刻紧紧相扣。
葬礼定在三天后。
周慕晚没想到父亲会坚持按老家规矩操办,在八宝山租了最小的厅,却亲自去稻香村订了全套祭品。她跟着父母去叔叔的公寓整理遗物时,发现床头柜里整齐码着十几盒没拆封的药,全是德文标签。
"他学医的。"周叙白拿起一盒药看了看生产日期,"自己病了倒讳疾忌医。"
周慕晚打开衣柜,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所有衣物按颜色排列,衬衫袖口都用别针别着洗涤说明卡。最里侧挂着一件儿童尺寸的海军衫,标签上写着"周叙白,1965"。
"这..."
"我小学汇演的衣服。"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沙哑,"他竟然留着。"
葬礼那天下着小雨。
周慕晚撑着黑伞站在父亲身后,看他把那张栈桥合影放进棺木。来吊唁的人很少,大多是周叙景医院的同事。当牧师念到"尘归尘,土归土"时,周叙白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姜晚星捏了捏女儿的手:"去。"
周慕晚上前抱住父亲。周叙白的泪水滚烫,渗进她肩头的衣料。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养的小狗去世,父亲也是这样抱着哭泣的她,说"眼泪是爱的代价"。
"爸,叔叔他..."
"我知道。"周叙白深吸一口气,"只是突然想到,他是最后一个...叫我哥哥的人。"
回程的车上,周叙白一直望着窗外。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倒映着他疲惫的面容。姜晚星把丈夫的手拢在自己掌心,轻轻哼起一首俄语歌,周慕晚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知青下乡时经常合唱的曲子。
到家时天已擦黑。周慕晚在玄关发现一个陌生快递,收件人写着周叙白的名字。拆开是盒比利时巧克力,附着一张字迹工整的卡片:"哥,记得给小晚。叙景,2023.3.2"是两周前的日期。
"爸..."她转身,看见父亲站在暮色里,手中捧着那件小小的海军衫。
晚饭谁都没胃口。周叙白只喝了半碗粥,却破例开了瓶茅台,叔叔去年送来的生日礼物。
三只酒杯轻轻相碰,周慕晚看着父亲将酒液洒了些在地板上,这是老家祭奠的习俗。
"其实..."周叙白突然说,"他走前给我发了短信。"
姜晚星握住丈夫的手腕:"老周..."
"说对不起。"周叙白盯着酒杯,"为六岁打碎我的显微镜,为十八岁没去火车站送我,为..."他的声音碎在突如其来的哽咽里。
周慕晚绕到父亲身后,像小时候那样环住他的肩膀。周叙白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后颈的皱纹里还沾着雨水的湿气。她感到父亲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冰凉而颤抖。
"晚晚。"姜晚星轻声唤她,"去把相册拿来吧。"
那本老相册躺在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周慕晚翻开扉页,看见泛黄的照片上写着"周家兄弟,1976"。照片里的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搂着穿背带裤的叔叔。叔叔怀里抱着个铁皮小汽车,笑得露出虎牙。
她抱着相册回到客厅,发现父母已挪到沙发上。姜晚星正用热毛巾给父亲敷眼睛,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孩童。周叙白闭着眼,手中攥着叔叔公寓的钥匙,今天殡仪馆工作人员特意交还的。
"爸,你看。"周慕晚翻开相册,"这是不是青岛..."
周叙白睁开眼,目光落在照片上。他颤抖的手指抚过弟弟的笑脸:"那时候他刚上小学,非要把'三好学生'奖章别在睡裙上..."
姜晚星接话:"后来别针扎了肚子,还是你背着他去卫生所的。"
夜渐深,相册翻到最后一页,竟是周慕晚大学毕业典礼的照片。她站在父母中间,而叔叔站在最边上,手臂局促地垂着。
"他来了?"周慕晚震惊地问,"我怎么不记得..."
"你忙着和同学拍照。"姜晚星微笑,"他远远看了会儿就走了,临走前还往你导师手里塞了个红包。"
周叙白突然起身去了阳台。周慕晚想跟过去,被母亲拉住:"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透过玻璃门,周慕晚看见父亲对着夜色举起酒杯,仰头饮尽。雨已经停了,月光洗着他孤独的背影。姜晚星轻轻叹息,转动轮椅去厨房温牛奶。
当周慕晚收拾相册时,从封底滑出一张便条。上面是叔叔工整的字迹:"哥,药放在冰箱冷藏室第二格,每天两次,忌辛辣。晚星的病例我请教了德国专家,资料在U盘里。保重。"
落款日期是奶奶忌日那天。
周叙白回到客厅时,手里多了个铁皮盒子。他打开生锈的锁扣,里面全是泛黄的票据,电影票、火车票、成绩单,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事件。
"这是..."
"叙景帮我留着的。"周叙白拿起一张1978年的火车票,"我下乡时落在家里的东西。"
姜晚星端来热牛奶,杯沿沾着一点蜂蜜,和今早周慕晚床头那杯一样。周叙白接过杯子,突然把脸埋进妻子肩头。姜晚星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哼歌的声音有些走调。
周慕晚悄悄退回卧室。
关门时,她听见父亲压抑的哭声和母亲温柔的絮语,像一首古老而忧伤的摇篮曲。床头柜上,那枚金币巧克力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她拆开包装,咬了一小口。
甜腻中带着微苦,就像所有关于亲情的记忆。
窗外,一株新栽的文竹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枝叶划过玻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