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突然凝滞,金钗正俯身拨弄火盆里的银丝炭,火苗竟猛地上窜,玉簪端着酸嘢罐子的手猛然一颤,罐底磕在红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程扬知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望向窗外:“又下雪了?”
方才还呼啸的北风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漫天飞雪诡异地悬停在空中。
门前铜串的清脆响声戛然而止,连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变得遥远。
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穿越那日,周遭吵闹瞬间鸦雀无声。
“姐姐快看!”金钗一声惊呼。
放在窗台上的海棠花正渗出黑水,那日她从火场废墟里将这盆植物抱回后便一直细心照料,熊英平安归来后也按时给它浇水。
可为何在此时,本已扑灭的大火却迅速吞噬时间,朝她无情扑来,烧得海棠花没了生气。
“圣旨到——!”
尖利的通传声刺破凝固的空气。
程扬知本以为等来的会是凌延川无罪释放的好消息,她甚至连狐裘披袄都来不及穿,提起裙摆便往屋外跑。
宣旨太监的袍角扫过门槛,高声似也被厚雪掩埋。
“......特赐婚梁亲王之女,永宁郡主宋清姝与七少主凌延川......”
程扬知险些怀疑自己出了幻觉,地面寒意直透骨髓,她保持着叩拜姿势,耳蜗像失聪了般不停嗡鸣。
“即日拜堂成亲!”
跪在程扬知身后的胡硕伏着身体,左顾右盼看着跪在自己身边的金钗和玉簪,全然不知眼下适合状况。
“程氏,接旨吧。”太监将黄帛掷在她发顶。
“程……?”胡硕立刻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的疑惑发出声音。
程扬知仿佛成了一具被抽了线的提线木偶,僵硬地接过诏书,“欺君罔上”四个朱砂小字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眶。
那抹艳红比她替嫁时的盖头还要刺目,恍惚间竟与地牢里凌延川囚衣上的血迹重叠。
直到马蹄声远去,金钗才敢扶她起身,她的手比冰雪还凉。
“姐姐……”玉簪擒着泪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胡硕站起身,拍了拍站在袍子上的雪,“侧少夫人……”
程扬知攥着诏书,艰难挤出一抹笑容,“胡总管,我……”
她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砸懵了头,也不知该如何给胡硕解释,破罐子破摔似的:“您以后叫我小程吧,就别叫什么侧少夫人了,这本来也不该是我……”
她垂眸盯着逐渐被雪完全覆盖的草面,绿意不在,被苍白轻易抹去,就好像她也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样。
廊下传来熟悉的环佩叮当,碧玺带着六个粗使闯进来。小丫鬟再不复往日温婉,冷着脸抬手命人将几个木箱子搬进七少主府里。
“这是君夫人赏赐给永宁郡主大婚的彩礼。”
程扬知被一行人挤开,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假山石,脊椎狠狠一疼。
金钗眼尖,立刻扶住她:“姐姐没事吧?”
“君夫人还说......”碧玺忽然哽咽,别过脸去掷下一物,“此等腌臜物件,不配留在昭阳殿。”
玉簪定睛一看,被扔进雪地里的正是那日程扬知特意捎去给碧玺的艾草香囊。
可碧玺这幅模样,分明不忍割舍程扬知作为一个主子给她带来的体恤关怀和温暖。
程扬知本还有一丝前往宫里去寻君夫人求情的念头,眼下也随着覆雪的艾草香囊般不见踪影。
“姐姐,咱们先行回屋吧,外头冷……”金钗知晓,圣旨所言今日成婚,不多时便会传来礼炮轰鸣声。
她不希望程扬知被吵闹震得伤心难过。
雪愈下愈大,为真正郡主准备的九响迎亲礼炮划破天际,而程扬知替嫁那日,连夫君都不曾露面拜堂。
红绸从宫门铺到七少主府,程扬知正蜷在偏院的罗汉床上。
金钗第五次试图关紧漏风的窗棂,却总有关不住的喜乐钻进来。
“听说永宁郡主的嫁衣是梁州特供的锦缎,烛火一照便流光溢彩……”
“少主亲自去京州城门接的人,光是装嫁妆的马车就排了十里......”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被北风裹挟着,刀子似的往人心里扎。
程扬知将酸嘢罐子抱在怀里,想起大婚那日她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喜堂三叩首。
“姐姐喝口热汤吧。”金钗捧来的瓷碗边缘缺了个口,被她轻轻推开。
哪怕闻着这酸野味,她也毫无胃口。
宋清姝嫁给凌延川当正妻,意味着梁亲王与七少主的合作不复存在。自己幺女远嫁京州,梁亲王自然会轻易被帝君拿捏,不再为七少主所用。
可帝君为何会知道此事?
又为何分明知晓了,还故意下旨让凌延川另娶?
分明一纸罪状诉她程扬知欺君,便可破了这乌龙。
震耳欲聋的笙箫突然迫近,程扬知被宫里来的嬷嬷强拉到府门外。
只见三对童男童女手持红绣球开道,凌延川骑着马,带领喜轿步入府内。
大红喜服衬得他眉眼如画,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鲜活模样。
花轿垂落的明珠帘后,新娘嫁衣上的金凤在雪地里流光溢彩,宋清姝的绣鞋踏着台阶落地时,凌延川并未上前牵扶。
宾客如云,程扬知仿佛置身事外,搁这人群看到关惠悳正远远望着她,眼底是漫长的失望与心疼。
大雪蒙了新人的乌发,好似一路走到了白头。
程扬知缓缓闭上眼,温热的泪珠顺着僵冷的脸颊滑落,周遭的一切仿若不再与她有关。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更漏滴到子时,前院的喧嚣早已褪去。
程扬知对着铜镜卸下最后一支银簪时,突然发现镜中人眼角有了细纹。
不过半年光景,她为打点糖水铺子熬过的夜、为凌延川复仇愁白的发,也比不过宋清姝凤冠上随便一颗明珠来得珍贵。
窗外雪止,程扬知在庭院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新房红火,在苍茫雪景中熠熠,她望见红绸窗纸上映出两道依偎的人影。
凌延川替新娘摘凤冠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而她上次碰到他衣角,还是在地牢隔着栅栏的匆匆一面。
她极少体会情伤之苦,从来都只有她伤人心的份,还没人能够如此令她心痛。
可事发蹊跷,她并没有完全被眼前光景刺痛,而是坐在寒风里回忆这几日所发生之事。
娄氏为了占水之利而想方设法至凌延川于险境,吕饶为了掩盖漕运移挪税款而大动干戈纵火。
而她为了凌延川去跟君夫人求情,拜托八少主写信求助梁亲王。
这其中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池?
她坐在亭子下,望着结冰的池水和枯折成锐角的荷枝——府邸修缮时特意按照当初在宫里所住的少主别院还原了这个凉亭和池子的模样。
程扬知的思绪不自觉飘向她和凌延川初见那日,狡猾的狐狸当初还谎称自己是少主侍卫。
她撑着脸颊,轻笑出声,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怎的。
回忆让人出了神,她没有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夫人……”
凌延川低哑的嗓音突兀响起,惊得她猛地站起回身,看到他穿着喜服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醉的,脸颊通红。
“你,洞房花烛夜呢,在这儿作甚?”程扬知下意识后退,眼神飘忽移开,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苦涩。
“我没……”凌延川被冷风吹得一阵头晕,干脆莽撞上前将程扬知搂紧怀里,“夫人……”
“别瞎叫了,你夫人在屋里呢!”程扬知一手抵着他胸膛,一手攥住他搂在自己腰后的手,试图将人推开。
“她不是,我只有你一个夫人……”凌延川不由分说凑到程扬知颈间,胡乱蹭着,温热鼻息扑得她痒痒。
她难以挣开他的怀抱,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你把手撒开!”
“我不……”他好似十分委屈,又撒娇一般把脑袋埋进她颈窝。
“堂也拜了、盖头也揭了、交杯酒也喝了,你还想赖账不成?人家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少夫人,梁州的永宁郡主,你在这里跟我耍什么无赖?”她故作轻松,反问的话语里实则满是酸楚。
“对不起……”
程扬知忽然觉察到有什么温热湿润的水滴滑落至她锁骨窝,她抬手捧起凌延川的脸,才看清他眼尾不断涌出的泪。
“你哭什么?”程扬知心觉好笑,她都没哭呢,凌延川倒先委屈上了?
他攥住她手腕的力道蓦地加重,骨节泛白处透出青筋,却在她吃痛吸气时骤然松开。
他染着酒气的唇擦过她耳垂,哑声呢喃混着热意钻进衣领:“夫人,我们大婚那日,还不曾入过洞房呢……”
程扬知被他抱起,脊背撞上梅树,枝头积雪簌簌落进后颈。凌延川滚烫的掌心垫在她后脑,另一只手擒住她推拒的双腕按在粗糙树干上。
“你怎么不说我们大婚那日你连拜堂都没去呢?”
他眼底猩红比喜服还艳,带着酒意的喘息喷在她唇畔:“我错了,给夫人赔不是……”
她突然屈起的膝盖顶进他腿间,却被早有预料般夹住。
凌延川欺身压近的瞬间,程扬知偏头躲开即将触碰的唇,却将雪白的颈子送到他嘴边。
犬齿刺着肌肤的疼痛激得她闷哼。
“你发什么酒疯……!”她抬脚踹向凌延川胫骨,他竟顺势挤进她双膝之间,喜服下摆缠上她冻僵的脚踝。
带着薄茧的拇指突然摁住她耳垂,凌延川垂眸盯着被他吻得水亮的红唇,“夫人不肯听我解释吗?”
程扬知突然弓腰撞向他肋下,趁他吃痛松劲的瞬间反拧胳膊将人掀翻在地。凌延川后脑磕在青石板面上的积雪里。
她跨坐在他腰腹,指尖戳着心口冷笑。
“解释什么?你与她已是夫妻,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