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藤蔓轻巧掀开墨绸,任其盖落宝蓝嵌金的华贵盒身,便迎着晨光抻直了尖尖。
然后,槲懒洋洋趴在盒子边缘,越过岁月悠久的褐红木纹,怔怔望着那洁白蓬软的绸袖、随书写叠起再舒展,慢慢醒神。
长桌之前,典雅的金红窗帘规矩收拢入两侧,黑铁的藤蔓交错生长于拱窗中,在蒙灰的阴云下,高高锢起一朵新鲜的金色鸢尾花。
而不甚明亮的光线只递下薄淡的阴影,慢慢攀上白皙骨感的手背,又浮涌过那蓝根金梢的羽毛与王冠型制的精巧羽托。
在这安宁又昏暗的空间中,笔尖摩挲过白纸的沙沙声始终规律。
倒衬得笔杆上那偶尔反光的亮银镌字有些出挑。
——科拉图。
这是正正刻于王冠下方的、能被完整看见的三个字。
出于惬意氛围所带来的活跃思维,槲几乎是立即想起了昨日的事。
大半个白天,大主教都带着尼刻在城中巡回,了解布局。初看这异域风景确实新奇,但久而久之,就成了千篇一律的无趣。
槲又对人类间的交谈、亦或是本地的居民们都提不起兴趣,就浅浅打了个盹。
槲是在下午被唤醒的。
在王宫的档案室中,最深处的石架前。
当然,这些是祂后来知道的。
槲是缠绕在大主教的指根上休憩的,适时人类也未做出什么动作,所以祂自然被笼罩在了墨袍内。
槲没能看见少女质问的模样,但听见了她的声音,尖锐的试探中潜藏着恐慌。
“我很好奇啊,科拉图。”
“你究竟能否以旧王朝的末裔、永常大主教的身份,站到最后时刻?”
而片刻寂静后,槲只听见一声轻叹。
“不能。”
细观光影的轮廓,槲发觉尼刻僵住了。
不过很快,少女就在人类平静的保证中,缓缓倾颓了脊骨。
“但我会尽量坚持到你成功戴冠。”
羽毛钢笔搁入笔架,发出记清脆的咔嗒响。
槲的思绪被声响扯回,正好瞧见消瘦的人类起身侧转,两串金边黑钻轻晃了晃,就贴上纤细的腰,在轻薄白绸上溢散开一卷璀璨虹芒。
华丽、锋利。
却在扶桌挺直背脊的刹那,被紧束的高领扼住了咽喉。
继而,漆黑的面料自领口一节节长下,挤压着欣长的脖颈,裹住消瘦的肩胛,再以一个略微撑张向外的倾斜角度沉沉坠向地面,撕扯着势要压弯人类的脊骨。
可末了,那冷清的面庞始终没有变过,眉眼间的淡漠依旧。
他甚至还昂首,抬手将部分锢在高领中的长发撩了出来。
三个平静的呼吸后,高跟踏响。槲眼睁睁看着,金绣的鸢尾簇拥在那墨黑的袍摆,摇曳拂过地板,又于站定在面前时,重新成了个庞大完满的圆。
“请,冕下。”
“让我们继续昨日约好的行程。”
大主教向槲伸出了手。
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应。
于是,大主教平摊的五指也略微蜷起了些。
“您介意的话,我可以拿着盒子——”
“不用。”
冰凉柔软的藤尖搭上了大主教的指尖,制止了他的动作,也将自己的话语传递了过去。
“这东西不会伤害我。”
“我只是……本能地不想去探究。”
怔了一瞬,大主教看着游过盒沿、攀上中指的漆黑荆棘,眼帘微微低敛。
“那就劳您多担待了。”
槲没应,大主教也就不再开口。只等荆棘在指根缠稳后,架手腹前,推门而出。
正迎上身披戎黑大衣的军帽少女,抬眸对过一眼,就弓腰离了倚着的墙。
礼节性的道早声中,房门闭合于祂们身后。
此间寂静,唯剩流云刹露的盛光,将窗前竖立着的羽毛钢笔照得锃亮。
笔杆上刻着的,是此地主人的职责、身份、目的。
以及,一句自我命令。
——看到这一切后,我应该在窗上别一朵金色鸢尾花。
——以示吾的又一次凯旋。
*
「已自动为你跳转至上一次阅览记录。」
「暗王朝王室末代名册」
「二百零三代帝王,克里欧·瑞格·尤曼尼特,已故。」
「第二顺位继承人,鬼·瑞格·尤曼尼特,已故。」
「第一顺位继承人,科拉图·瑞格·尤曼尼特,健在。」
……
更多的,我不会说。
她也不会说。
*
透明的箱体沉沉倒进玉白石砖,又悠悠转入一片灰蒙蒙的云烟。
末了,无色的棱角抽降隐匿,将两位黑衣的人儿留在这座镜面一般的澄澈大地上。
从殿底到这片未知之地,只是一眨眼的事。但当尼刻尚为之警觉,军帽下绷着双柳叶眼四处观察时,她身侧的大主教只淡然提起右腕,轻撩了下五指。
追寻细微的清冽碰响,尼刻满布裂纹的乌黑瞳眸蓦然偏来。
正撞这刹那,云流飞散耳后,迎光漫过深隙,顺着伤痕寸寸雕琢,将她的眼底磨作了剔透的玻璃。
继而,映那白峡乌影、重殿远山,又倏忽溶解在尼刻骤缩的瞳孔中。
这是——
扬起的消瘦五指架回腹前,也令槲从遨游过峡间的巨大兽影里脱离了出来。
槲能够听见少女陡然急促的呼吸,但祂没有在意,只认真且缓慢地打量过对岸水墨色调的景象,就掠过棱弧寡淡的山石与亭廊,定在五步外的一双黑影上。
祂们的身形相差无几,健康且高挑。只不过左侧的影子衣简,微卷长发与薄软绸缎一同翩飞,右侧的则披长衣拖尖尾,姿态颇为肃正。
其实,槲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关注这两个影子。
槲还没有看见祂们的面孔,也无从将祂们的模样与记忆中的任何存在对上号。
但祂就是……止不住地感到亲近。
而在槲怔神间,尼刻动了。她的步伐格外地重,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她的呼吸变得如此之轻,像是生怕拂动苍灰的绒领,暴露出她真正的面容。
尼刻径直向前,欲要迈上铺不就半点光影的洁白石阶。
却不巧,她鼓荡的大衣一角覆在黑影那定格的绸缎末梢。
下一刻,墨粒裹挟着崩散的外壳陷落,一瞬没入澄澈镜面,了无踪影。
只剩被吓到炸毛的尼刻急退两步,咬着牙,哑声问向不紧不慢跟上来的大主教。
“这是什么?!”
“是阿利西亚与梅迦。”
平直回答着,大主教瞥了眼脚下,盛放的金色鸢尾于镜中蜷起了瓣梢。不过,他只简单确认了眼,就撩眸重新望向一脸懵的尼刻。
“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真神与极巨之鸟。”
四周静了两秒。
然后,大主教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尼刻极度怀疑的凝视,与荆棘收紧带给右手中指的刺痛感。
只可惜,他没有现在解释的准备。
“这些影子是我复现出来的片段,触碰到就会往下一个片段递进。”
醇厚的声音简单施加指引,大主教便抬步踱过镜泊,走上廊侧长阶。
“跟随即可。”
有些郁结地,尼刻噤声,默默跟上。又有些困惑地,尼刻微微低敛起眸光,故意落在大主教身后,试探着提问道。
“已经触碰过的,还能再复现吗?”
“在你见证过所有片段后。”
“?这些不是实时缔造的?”
“我没有那么多余裕。”
一来一回间,身困长袍中的大主教已踏上高廊。辉光倾洒过高柱,罩在华贵的墨绒上,却抹去了鸢尾的璀璨,照亮了大主教白皙的手背。
而当槲逆光昂起藤尖时,祂明白了光从何来。
那原本肆意遨游于天空的巨兽,向两位神明垂下了头颅。
甚至,向那双黑影再走近些时,就能看到巨兽那弧面光滑的乌背上、呈下的万缕虹丝,如滑滑梯一般撞入落绸的大张臂膀间。
尼刻的表情有些古怪。
看看两个影子没有空隙的肩距,再看看梅迦凝望身畔真神的模样,她心里生出了一个极荒诞的想法。
再小心凑上前去一看,尼刻神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像是世界观被震碎了的茫然,又像是被迫吃了一口粮的烦躁。
但这期间,槲始终没有靠近。
祂只安安静静呆在大主教的手上,看着少女恍惚走来。墨影溃溶在她的衣尾,槲便跟着人类回身,背着陡黯的天光,步过长廊。
这里似乎总是缺乏光影的体积与轮廓的厚度,致使一切事物皆白得匀称干净,难以分清彼此。
譬如,自中空环顶垂下的藤蔓,缠绕高柱的部分无从辨识。
譬如,经过行走姿态的白像肩畔时,费劲目力方能描画的唇形、鼻翼与睫羽。
是的,在顺着长廊迈入圆殿后,这类着简袍的人形雕像便多了起来。
而在钻入满殿无色的卷蕨繁花,来到小路尽头时,向中央俯首的人们更是只留下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大主教架在腹前的手却没有任何停留,带着反应不及的槲,径直没入白像。
并在短暂的薄雾蒙眼后,豁然迎向一对漆黑的背影。
在花园中央的小空地上,大主教止步在边缘,任由尼刻越过他的身侧、绕到影子前方,也给骤然收紧的槲一个缓冲。
槲瞪着近在咫尺的墨影,薄软的绸料在腰后勾出个浅浅的窝,受惊直起的藤尖慢慢软了下来。但在戎黑大衣晃过视野时,伏在指上的槲还是向左挪了挪。
然后,盯着少女靠近的角落,慢慢僵了微张的棘刺。
那是三个黑影,代表三位神明。祂们凑在一起,或许原本是在交谈。但此刻,后方的两位与诸多白像们一样,恭敬欠下祂们挺拔的腰背。
唯独外侧的少年回转过身,露出一双惊讶睁圆了的眼。
祂是谁?
槲不知道。
祂只本能地对此感到恐惧,甚至压过了叫嚣着不要去触碰的灵魂,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却有唰的一声,代槲制止了尼刻的仔细观摩。
一帧抽去,一帧呈上。飞扑的少年遮去了尼刻警戒后退的身影,也将槲回避的目光引向右方。
是左侧那尊至高的神明,朝小径转出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循声偏首。
又在刹那隐没后,换成了单手按住少年脑壳的姿态。
索要拥抱的双臂被无情隔在半掌之外,少年苦脸,阿利西亚却笑得开心。左边角落里的两位也乐了,一个掩嘴偷笑,一个捂脸不忍直视。
唯独剩下的那位,是骤翻长袖、揽在真神腰后。祂们的身躯本就挨地极近,甚至覆住了少许阿利西亚的圆润肩胛,梅迦的眉眼间更是格外冷淡。
尼刻怀疑梅迦是吃醋了。
但当凑上去检查的时候,她才发觉祂们并没有贴实。
虽然这毫厘距隙,也早已超过了正常社交距离。
遥遥瞥了眼大主教,见没有动静,尼刻就抬指轻戳了一下墨影。然后,她侧对着重凝在路口的片段,静默退至一旁。
矗立在重新行向各方的洁白人流中,槲怔怔凝望着空地另一头的少年,背着双手俏皮欠腰,灵活黏在阿利西亚身侧。
“那就是你。”
大主教突兀告知道。
如此笃定,如此轻易,就似仅仅是将槲的目光所言说复述了出来。
却让槲反应良久——
“我……”
方给出一个讷讷的答复。
“不记得了。”
*
「已为你显示上一位阅览者的笔记。」
「其实,名为阿帕提洛斯的幼神,不止在真神这儿拥有特殊的宠溺。」
「在全体神明的交际网中,祂都享有独一份的高规格爱护与纵容。」
「关于这种独特的现象是如何形成的,我暂且归因于阿帕提洛斯的弱小。」
「在众多活过成千上万年的诸神眼里,诞生不足百年的祂权柄浅薄地足以一眼窥尽。」
「而作为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