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历122年,5月10日傍晚,真言舰队自戎壑启程。
舰底弧面光滑,令沉压的气流自收起的船板拂升,又在缓缓翘起的舰头交汇。再是一瞬化翼横展,将停泊在银白城墙上的乌舰一艘艘托起。
破风轰鸣间,蔽空长线迅速收拢,于拔升中将诸舰织作枚锐利的锥子。
并迎着天边那迅速熄灭的微光,一头扎进这片浓厚的乌云。
剧烈的震颤里,摩挲着左耳的漆黑五指顿了下。
继而,在趋于平缓的昏暗房间中,将夹在耳垂的银白菱石取下。
宽袖搁在大腿,左手无意识裹着菱石摩挲,横坐榻上的漓稍稍架起右肘,随抵掌右膝偏斜、挨入墙上的实时投影。
模糊的边缘电子溢散,短暂冲散了满屏混沌云流,以及偶现其中的刹那白隙与闪烁繁星。
但当屏幕恢复稳定时,最先映现的——
还是那双黯淡空茫的蔚蓝眼眸。
这片乌云中存在着大量时空裂隙。
迷失是幸运,泯灭才是常道。
并不是十分在意自己模样的漓别眸,定在屏幕外随意想到。
不过,在尼刻观察因果给出的领航下,舰队会顺利抵达。
拨弄着,银白菱石与指甲盖磕碰,于弧面落下道浅淡刮痕。
抵达倒悬于这片乌云之后的,人间尽头。
*
囹川,不赦生,不渡死。
*
一粒石子穿过了缀满繁星的夜幕。
继而在波痕浅淡的粼粼微光下,缓降于这片凝滞的暗中。
就像入水一般。
掀起诸多波澜,又为此间所拖累。
手提银灯中空悬光团,莹亮朦胧,悠悠将精细的花叶镂刻投下,映在那半嵌乌沙中的玉白阶石上。
乌履踩在长阶尽头,身形欣长的影稍稍昂首,将右半面挪出光中。软白碎发撩过眼角,轻易覆住这满瞳鎏金中的一点漆黑。
有曰并不是很在意真言的境遇。
无论这庞大的舰队是怎么穿过那片乌云,抑或是怎么一瞬翻转过来。
但这种时候,他控制不太住自己的目光。
就如自己预料的那般。
狭眸轻眯间,漆黑的石子慢慢放大了。它化长鱼化飞鸟,最终以那优美且冰冷的舰底弧线,倾落如瀑寒风。
漆黑裤脚鼓荡起少许,贴着紧绷的足裸摇曳。流畅的肌肉线条紧裹着骨根,若隐若现。
白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将锁骨牢牢掩住。没压实的领子被掀起,虚掩过颈侧、于漆黑文字禁锢下铮铮抽动的筋脉。
来了。
降落前最后的气流挤压铺展,拂开斜覆在锋利面庞的发丝。那大睁的墨沉左眸里光环疯转,有曰的瞳孔却始终宁和得过分。
来了。
舷板放下,在沙中发出记沉闷的碰撞声。攥着提柄的手也跟着颤了下,令灯中莹光轻晃,朦胧勾勒扬沙卷落。
银质靴底踏落舷板,乌黑靴尖锃亮。
他的步伐依旧如最初启程时那般坚定。
墨袖垂沉辄摆,外衣宽松没有拉起,只拢颈挎在肩头。
他的背脊仍似分离时那般挺拔。
蓬松白发下,圆仁轻抬,任微光照入眼底。
他的面庞摹刻着初见时的无害。
定定与那双澄蓝瞳眸对视着,有曰记起了他诘问时的锋利,想起了他期待时的欢欣,更有他的慌乱、他的哀痛、他的哭泣与爱意,一一浮现眼前——
却在尽数叠入那喧闹又寂静的蔚蓝时,有曰突兀笑了。
继而,将自己那温和有礼的唇角扯出个癫邪的弧度。
看啊……
这不是什么都没变吗。
真.好.啊。
一字字嚼碎了,在舌下齿间翻碾了个遍,有曰方徐缓敛唇,含眸露出个温温浅笑来。
“你终于走到这里了啊。”
瞳中明媚,语间欣慰。
绣着分真切的缱绻。
“漓。”
—— —— ——
长阶外起雾了。
氤氲自阶旁溢出,一点点积烟成云,将垩沙与夜幕的边界模糊。而在这片昏黑天地中,庞大的舰队悄然浮起,四散隐入浓雾。
尼刻没让军队跟着,只独自循着灯光,缀在两影身后。
他们并肩而行,却始终不逾那三步间隔。
他们有意无意保持着同调的步伐,偏生不肯靠近哪怕一步。
他们就像约定好了一样,保持沉默,享受沉默。
享受这个,撕扯着彼此、眷恋着彼此的,沉默。
浅抬军帽下,一对满镌裂光的乌眸静静注视了片刻,少女就苦涩别眸,将姣好的面庞半埋入厚重的苍灰绒领中。
等见到大主教,就赶紧分开吧。
真的……没眼看。
尼刻正暗自烦闷着,前方漓的脚步却是忽的一顿。继而,他就维持着半踩上阶的姿势,向右偏过头。
欣长的影上了一级,也跟着停下了。银灯随侧身悠悠转来,堪称大方地将莹光铺洒在漓的背脊。
透明大伞束在漓的背带中,迎着微光舒展了下边角。
隔着墨衣,祂会无意识蹭到漓、因扭转而突起少许的肩胛骨。
久违地给自己的实验品投了次食,有曰勾了下唇角,就顺着漓的目光望去。
继而,看着那飘游过雾中的模糊人影,有曰轻含起枚狭长眼眸。
“还好你们来的早。”
清冽声音如水淌,近地令漓愣了下,才从不真切感中挣扎了出来。他回眸望去,正见一颗鎏金眼眸无欢无怜,却在俯来眨眼间,漫上分温浅的调笑来。
“再晚点,你们就要和这些家伙挤了。”
怔怔盯了会儿,漓方垂沉敛眸,带着踩在阶上的膝合了少许,重新望向阶外。
雾浓了。
影子也多了。
庞大的渺小的,皆保持着一样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无言行走着。
自广袤垩沙来,到长阶尽头去。
“祂们,都是亡者。”
漓的话语笃定,偏生又带了点确认的意思。可有曰垂眸,只见到一搓呆毛软软伏在漓的头顶,没有任何惊乍的意思。
“嗯。”
应了声,有曰便散漫迈下。他的纤细脚踝舒展,又于踏落乌靴侧之际弓合。
“准确来说,是沾染了暗的亡魂。”
驻足在漓的身侧,有曰抬臂将灯举起。在阶侧那玻璃般厚重的壁垒上,莹团晕开朦圆,也在那平静的蔚蓝瞳眸中漫一泓微光。
“生魂初死,尚会在世间游荡一段时间。但规则的磨损致使的魂体溃散,会迫使祂们向一个安全的地方行进。”
氤氲浩瀚,自阶下潮涌潮落的渊底,至天边繁星宁和的夜幕,徐徐在这高耸的玻璃外流卷。如海雾里,冥龙高游,人魂跋涉,征行过茫川涌息、归向囹圄。
一点光晕,何其微弱。
“在暗界,就是囹川。”
银灯晃了晃,随有曰侧身敛肘,不巧掠过漓的面前。漓不禁眯了眯眼,可当有曰偏眸观察的模样随聚焦显现时,他的眼又有些贪恋地睁大了。
继而,在漓专注回望的一秒后,有曰轻勾起他那浅色的唇角。
在漓的眼中,一点光晕恢弘而耀眼。
但能够让漓凝视的,只有自己。
“囹川其实有不少清醒的亡魂定居。”
“但在夜晚,祂们不会外出。”
随口介绍着,有曰回身纳灯,提步向前。
漓下意识追着有曰扣好的衬衫袖口伸手,却在触及前,讷讷蜷指收敛。
“毕竟,外界的亡魂汇集在此,也是为了自身更久更稳定的存在。”
“而想要成为祂们的同族,需要经受考验。”
左足支身,右足收并。立在两级台阶之上,有曰漂亮劲瘦的背脊微微仰弓,又随无奈叹息稍稍怔松。
在漓担心撩眸的刹那,有曰转身将右手递下。
并在漓尚呆滞眨眼的时候,示意般勾了勾手。
“手拿来。”
漓蓦的僵住了。
可在那双澄澈的蓝眸几番闪动之后,他终究是抬起了左手。
漓的五指怔松,手背却难以抑制地爆起了白筋。
不知是戒备还是痛苦。
而有曰以一把揣住的姿态,将所有欣然接受。
“笨。”
有曰的五指修长温凉,随牵拽而刻下细腻的肌肤触感。
过分的切实,以至于漓的感官有一瞬,全部陷了进去。
直到他踉跄着将足尖抵在阶底,堪堪稳住身形,方恍惚回神。
又在那因距离过近而倒流来的清苦药香中,漓缓缓瞪大了眼。
危险。
他们实在是太近了。
他们的肩紧紧相挨,他们的手肘镶嵌相缠。漓甚至能越过板正扣好的衬领,自束缚序文下的淡白血管中,嗅出隐约的香甜血香——
他应当远离。
但……他无法违抗自己的本心。
“呼……好了。”
捂着暖和的大手,感受着失血的五指慢慢脱离了僵冷,有曰缓缓呼出一口气,就搓揉了下漓指根的薄茧。
再抽手垂转,悄然将五指挤入缝间。
紧紧握合,不容许漓逃开分毫。
“走吧。”
悠悠偏眸,欣赏着肩畔面孔上那妥协般的隐忍,有曰满意扬起一笑,就轻快牵着漓走向前。
“大主教还在等我们。”
灯中莹辉照玉透,一步一摇影,一阶一渡光。
在这昏蒙雾川、悠长影底,他们置身洁白中,行向长道尽头。
如果不算缀在几步外的尼刻,掀抬帽檐下不解皱起的淡眉。
*
囹川每日都会接纳新的亡魂。
但并不是每日都会有幸运儿,能够通过考验。
越是脆弱的灵魂,越容易被拖死在沉重的川底,在摇曳的川流中被撕扯作碎片,再随潮涌潮落归入深渊,沉淀为庞杂能量体的一部分。
朝醒的逝者,将在其中挑选祂们的早餐。
而坚韧的灵魂将循着长阶的指引,逆着愈发凝滞的雾海,一点点向上攀爬。
直至,海面。
*
氤氲浅淡,方摹好阴影轮廓,乌履便已踏下,掀起波澜层散。
足跟清击石台,覆去薄云嘭开的轻响。
雾散丝缕,自升跃的肩头垂淌。如烟如卷,拂不动那戎衣挂链分毫。
不似预想中的冰冷,只留轻盈、转瞬逝隐。
脚踝浸着云烟,有曰引着他的来客,漫步过夜与川的交界线。
夜无星,川无浪。
一切都很平静。
矗立在石台中央的殿堂更是。
离得远时,只可观察到它那宽广又高耸的轮廓;但当离得近了,也仅能隐约看清门侧的两座高耸石台上,捧着什么相望守候的雕像。
这其实很奇怪。
以漓的目力,就算说出殿堂尖顶的花纹如何都不为过。但现在,他只能望见模糊的色块,勉强以厚度与流纹区分于夜空。
就仿佛,边界溶解了一般。
漓想起了堕渊,但在有曰牵着他迈上圆阶时,他还是立即收敛了思绪。
雾川自银质的鞋跟后脱去,瓷质的圆阶于足前逐级收拢。刚越过方柱形的雕像底座,眼看离那紧闭的高门不过五步,有曰却忽的抽手,将银灯提柄递给了漓。
漓突然被松开的左手五指颤了颤,没敢留。
他追着有曰的背影走出两步后,也没敢再跟上。
抬起的足跟轻缓低垂,漓敛起前倾的身躯,就正腕提灯,掀眸望向驻足门前的有曰脑后。
在那抹黯淡的澄蓝中,有曰的手腕纤长,自倾斜过颈的丝缕白发旁掠起。并在顶上的一撮翘毛对上手背时,他拢指转腕叩下。
静待的一秒中,尼刻恰巧踩上托着雕像座底的空广圆阶。
军靴踏响有力,又在高门徐徐洞开间,被沉风淹了清铮。
继而,辉光自高门的狭缝中倾落。
迎着骤亮阶门,尼刻不适眯起双乌眸。她忍耐着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