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的黑暗森林,是最倦怠的时刻,也是最易通行的时机。
肆意生长了一夜的黑暗植物慢慢沉寂了下来,攀爬着躲在角落的根系蜷曲着团起,纠缠着互相掠夺养分的枝桠高悬于空中,响应祖先训诫,避光而趋暗。
不速之客的脚步,也无法惊扰祂们的沉眠。
漆黑高帮鞋跨过粗壮的根系,斗篷拂过满地枯萎枝叶。一缕漆黑的卷发自兜帽中冒出,在领口处微微晃动。
朦胧的光自树冠间隙投下,照在那薄薄的唇上,又一点点拉高了光影的分界线,慢慢将那高挺的鼻梁勾勒。
在将要踏入空旷地带的时候,祂停下了脚步。
深遂的眼眶中棕眸微抬,细细凝视那栋灰黑色的树屋许久,确认没有智慧生灵的存在,方才谨慎地踏出一步。
好在,本次事件的受害者并没有迁怒于这位只身前来的主教。
甚至,有交好的意向。
黑衣人停在了树屋门口的那张木桌前。
那双棕色的眼眸透过光滑的玄黑木盒,倒映着一名被裹在布中的灵魂、正消沉地瘫在阴阳珠子里,祂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好久没看见先生这样了。
虽然施加了束缚,但将来有机会,确实得好好感谢一下那位小友。
白皙的手捧起木盒,却不打开,反而慢慢用大拇指摩挲了几下。
大概是做了什么惹光子厌烦的事情,这盒子被添入了隔绝感知的功效,让游魂只能孤零零地呆在黑暗中,听不见、看不见,也摸不着。
主教的眼前似乎浮现了游魂从镇定到慌张、愤怒,最后不安地窝在一角的模样。
眼里笑意更浓了。
虽然祂精于卜算,观察人心也是手到擒来,但祂偏爱灵魂最直接的模样,如果是放肆不羁的灵魂更好。
虽然主教很想再多看看游魂难堪的样子……
但很可惜,维持感知隔绝的能量,快消耗完了。
抽出楔子,揭开精巧的榫卯木锁,主教就静静垂眸,看着那卧在软垫中的晴天娃娃动弹一下,慢慢抬起头。
“……主教大人?”
听着那有些迷糊的声音,主教低低应了声。
谁料,对方却沉默了。
安静中,主教慢慢收敛掉笑意,并在过长的等待中逐渐生起不安。
就在祂想伸手揭开白布时,游魂虚弱的声音终于传来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您会找过来……但谢谢你,主教。”
指尖在空中顿了顿,就慢慢垂下,点了点晴天娃娃圆嘟嘟的脑袋。
先生的记忆有缺失。
每每提及,总会有几分落寞。
但主教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你犯了教会禁令,大概除了我,没人有胆子来帮你了。”
晴天娃娃没有反驳,只别开了头,主教却曲指刮了一下柔软的布尾。似乎触发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刚还很颓丧的晴天娃娃一下子炸开了。
可刺还没扎过来,就被指尖按住了脑袋。挣扎了几下挣不开,游魂就往盒子里一躺,放弃了。
“那孩子还挺用心的,给你将感官连上了。”
“……主教大人,您到底是来干嘛的?!”
见游魂情绪有些奔溃,主教忍住逗弄他的心思,就捧着盒子慢慢走向森林。
“你现在这样子,还是先跟着我吧。”
晴天娃娃没有回答。
“我救了你,你怎么报答我呢?”
晴天娃娃还是瘫着,不应声。
见祂这般消极应对,主教那薄薄的唇角微抿。
然后,因放松而陷入困倦的游魂被胸前的痒意给弄醒了。
在意识到似乎是主教在用鼻子蹭祂时,祂的思绪有一瞬断裂。
但不等祂再仔细想些什么,那贴在身躯前的鼻子忽然轻轻嗅了一下。
主教本意只是想闻闻看现在游魂是什么味道,结果将白布吸进来一角。
森林与绿地的边界,死一般沉默。
游魂深吸一口气,才非常勉强地缓缓开口道。
“主教大人,还请你有话直说。”
“……这个是意外。”
……意外?
不存在的井字爆起来了。
是谁到现在都还在蹭我?!
两侧白布一抽,就抵着那高挺的鼻梁用力推却。
可力量尽失的游魂哪儿推得动?
这不,没一会儿就松开了。
“主教大人,我现在非常累。可以让我先休息会儿吗。”
听着这毫无波澜的声调,主教没忍住笑出了声。可游魂已经懒得给反应了,任由主教搓了搓脑袋,就侧身蜷起,将头藏了起来。
见祂是真的需要休息,主教也不再闹祂,悄悄将盒子藏入斗篷下,挡住了那破晓的晨光,便缓步走入了寂静的森林中。
“早安,我的鬼先生。”
—— —— ——
幽闭三日,省己三日。
那光之子白衣胜雪,跪坐于那圆窗投下的朦胧光影中。烙着一圈晦涩字符的修长脖颈微微伸展,柔软的白发低垂着,似是虔诚祷告,又似是忏悔赎罪。
但实际上,有曰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书典。
大主教也是贴心,怕他无聊还特地送了本书进来。
虽然只是一本枯燥的、记载着教宗相关礼仪的教典。
墨玉般的五指翻过白纸黑字,拂过红革包裹的封底,就合上书典,放在身旁。慢慢放松了笔挺的背脊,有曰就仰起头颅,揉捏着眉心缓解眼中的酸涩。
到底是时间过去太久了,有些教条他也遗忘了。
就好比,举办加冕的圣日,在黎明后的第三个小时,主教们会向教宗表示臣服……
不过想也不可能吧。
有曰正这般自嘲地想着,身后始终紧紧闭合的石门忽然被推开了。就听那清脆的脚步声徐徐踏过苍灰的地面,最终停在了自己的身侧。
被约束住一身气力的有曰无法通过气息获知来者的身份,只能从余光中瞥见洁白的衣摆。不知对方来意的有曰也不敢擅动,只静静跪坐着,等待来者打破僵局。
“这几日,辛苦您了。”
对方在他的身侧蹲下,就捧起他的手,以鼻尖轻碰一下。听得声音,偏转的鎏金眼眸中沉静如冰,似乎完全没感到意外。
但在看见那主教捧出的木盒时,有曰却不禁怔了下。
原因无他,那是以前在暗界造树屋的时候,有曰闲暇时拿废弃材料做的一个小玩意。
他依稀记得,这当时是给萨姆吉讨要了去。
“上次见面如此匆忙,这次还请您给我个机会,让我们小聚一番。”
目光追寻着被收入袖中的盒子,略过镶着暗红方格云纹的披肩,注视那深邃眼眶中的棕眸片刻,有曰锋利的面容上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当然可以。”
“届时,我一定恭候你的到来。”
*
如今执掌暗界的永常教,也曾只是个小教派,也曾虔诚地信仰过真神,也曾视教宗为真正的领袖。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教宗成为了祭品,真神成为了虚妄?
这就要从百年前的战争说起了……
*
有侍从手持一人高的银杆,摇着洁白的羽扇,屏退于苍灰长阶两侧。
黑白色块泾渭分明地排列在殷红绒毯两侧,无数目光追随着那长长的洁白袍尾,勾勒着那纤细足裸的轮廓。
却始终,没有半个黑暗生灵敢抬头,看一眼那至尊贵至殊荣之身的面容。
而有曰只看了眼那候于长阶之上的三道身影,就抬步踏上悬浮着的冰冷石阶。
他的目光敛尽锋芒,定格在了前方,但那鎏金的眸底却盛有微光,如同落入海中的星光。
墨黑肌肤似玉,散发着朦胧的光,虽是肩头逐渐沉重,却也不曾变过分毫。
踏上第一个平台,有曰拢膝就跪在了中央。骨节分明的双手按在大腿上,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低垂。
翘着一缕呆毛的发顶乖顺地展露着,第一位主教垂着眼眸,凝望着那修长的身形片刻,裹在素净白布中的手就虚按在他的头上,低声祝福着。
“您回应虔诚者的召唤,信徒将随时伴于您身侧。”
“您将是罪恶的审判者,您将指引子民走向顶峰。”
“吁请您,真神。”
“在死刑降临之前,灌注子民以力量吧。”
宽袖落下,手肘轻抬。在主教的搀扶下,有曰重新站起了身,继续向这长阶尽头攀登。
有曰的背脊挺拔从不弯折,哪怕施加此身之力足以使高山崩摧。但难免地,有些许细汗自他的额角沁出。
第二个平台,铺上了一层软垫。
有曰按例跪下,调整呼吸,那本应落在头顶的手却捧住了面颊。柔顺的布料揭去浅浅的汗渍,按揉着薄薄的唇角,举止龌龊轻蔑,吟诵祈福之声却温和正经。
“我们恳求您,全能的真神——”
“发挥您惯常的奉献精神,并向您的仆人倾吐圣灵的恩典!”
“我们作为黑暗之徒,在教会的头上构成那位真主——”
“您将会随着美德的完善而丰满!”
话语落下,手也松开了。有曰垂眸就欲起身,冰凉的呼吸却碰洒在了耳廓上。
“你很美,教宗。”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帮忙。”
……啧。
有曰虚按了下地,避开那主教伸来的手,就拂袖迈上了阶梯。
可脚几乎是刚落地,身躯就沉沉停住了。
戏谑目光在背,凝重目光在上,有曰牙关一咬,就踏出了第二步。
这短短十三级台阶堪称漫长。
等有曰踏上第三个平台时,一身白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着那浅浅的腰窝,在剧烈起伏的背脊拉扯间若隐若现。
他绷着疲软的四肢,慢慢在冰冷的石面上跪下,就听着耳边模糊的声音,渐渐放空思绪。
直到那醇厚的嗓音沉沉压下,有曰鎏金的眼眸才艰难睁开,看向阶梯上方那蒙在光中的身影。
“来到我的面前,教宗。”
主教不知何时都退下了,只余这短短三道阶梯尽头,大主教向他伸手。
有曰深吸一口气,就摇晃着站起身,仰视着那虚无的光,一步步迈上阶梯。
当白衣教宗真正来到面前时,大主教满意地点点头,掌心就凝聚出一条三指宽的纯白绶带,绕过那瘦削的肩头,固定在左肩上。
很是欣慰地,大主教拍了拍有曰的肩,遂牵动他慢慢转过身,面向那满堂生灵。
骨感的手掌拂过有曰眼前,撩开遮住大半个面孔的白发。
他缓缓张开的左眼中,深渊的混沌已然消失,只剩一片宁静的夜空,与一轮慢慢转动着的亮白光圈。
“以真神的名义,授予教宗以至高的权利!”
在那夹杂着雀跃欢呼的热烈掌声中,有曰的目光却微微黯淡。
不,现在应该称作——
教宗了。
*
如果你最近看见了一名金眼的光之子出现在永常教内,还请千万抑制住自己的杀意,以避免造成无谓的生命危机。
你问那光之子是谁?
那个啊……
可是我们的教宗大人呢!
*
花团锦族间,有一干练的洁白身影匆匆掠过蔚蓝的湖面。
湖心石亭中,正是一个墨黑的木盒赫然摆在那雕花石桌的中央。
鎏金眼眸微眯,那修长的指尖就探向那榫卯锁,身后冷不丁传来的声音却骇得他骤然收了手。
“当日,小友应允我手下留情。”
洁白的披肩顺着窄肩的扭转而微微晃动,裹在白靴与长裤中的修长双腿牵动长袍,教宗侧身看着那棕眸的主教徐徐走来,停在他的身旁。
“他达成了自己的承诺,我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
指尖在胸口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弧,主教就偏头,看向那枚灿烂的金眸。他应当是换洗过才赴约而来的,身上隐隐带着幽香,面侧尤重。
“如果您有什么想做的,只要不侵害教会权益,我都会竭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