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空荡荡的石屋。
一间说不上凌乱,也说不上整齐的石屋。
被褥铺散在地,就仿佛本来在床上休息的光之子听见敲门声,误以为是亲近者归来,兴奋地跳起来开门,见到的却是一名陌生来客。
桌上呈着两杯尚冒着热气的茶,两把拉开的木椅上尚有余热,就仿佛刚离开不久。
羽生正皱着眉观察,背后突然刮来凉嗖嗖的风。转头一看,见是子氏二兄弟,羽生正想打招呼,但看见后面跟进来的两名光子,登时愣了一下。
“哎呀,真是稀客啊。”嘴上友好地打着招呼,羽生却不动声色地向前两步,将四个光子一齐拦在门口,“这不是埃斯珀兰顿的两位公子吗。”
“嗯,”子圭应道,“我想他们对你应该会有所帮助,就一起带过来了。”
“所以呢,”黑金边的箬笠从明制帽后边探出来,“现在什么情况?”
“额,是这样的。”
羽生退开两步,让四位光子进了屋。
“那位来自禁阁的药剂师「白」,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
子玦指尖虚托着下巴,点了点头。
“听说这次,还带了个徒弟过来?”
“问题就在这里。”
羽生看着子圭与身披燕尾斗篷的青年四处观察摸索,率先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白」的徒弟,可能被绑架了。”
“而且绑匪刚离开不久。”
“所以我建议,立即封锁雪隐峰所有出入口。”
子圭却是摇了摇头,否决道:“不行。”
羽生那双蓝锢眼眸微眯。
“「白」可是神庙的座上宾,就这样放任凶手逍遥法外,不太好吧?”
子玦白眼一翻。
“那耽误了其他五地的贵客,你负责?”
见气氛陷入了僵持,那身披冰蓝鸟羽斗篷的男子反倒开口了。
“在这里纠结也没什么用吧?”
三名光子齐齐回头,聚焦在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上。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绑匪的目的是什么,贸然行动只会惊扰到对方。”
两缕似冠翎一般的白毛晃了晃,包着一圈白绒毛的宽阔裤腿交叠在一起,男子双手抱臂,倚靠在门板上。
“万一撕票,可就不好了。”男子镶着一圈橘红的漆黑眼仁微微放大,过于透彻的质感会让光子觉得这仿佛是对假的玻璃眼珠子,“对吧?”
“在理。”
子圭抬手,正要下达指示,远处骤然传来一震天撼地的响声。反应最快的子玦拉住险些跌倒的鸟羽青年,扶稳后就立刻推开门冲了出去。
然后,子玦就看见云海上,平日兄弟两煮酒论剑的地方,被削掉了大半。
“……我后悔告诉那小家伙这地方了。”
摇着头,子玦就展开明黄的织羽斗篷,窜入了云海。紧跟其后的便是张开了带绒绛紫斗篷的羽生,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冲了出去。
子圭并没有阻拦他们,却将来自埃斯珀兰顿的两位公子拦了下来。
“想必,二位已经有头绪了吧。”
这对光子不约而同相视一眼,皆是看见彼此眼中的高昂兴致。简单交换了视线,交锋多时的兄弟兼对手,又怎能不知道对方的用意?
左侧那贵公子轻嗤一声,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我们不过是小有名气的音乐家而已,您可莫要病急乱投医了。”
相较之下,右侧那叛逆的浪子算是诚恳许多:“是啊,敢绑架神庙座上宾的弟子,那绑匪必然是有恃无恐呐。我等一届普通光子,怎敢参合这种事?”
知晓双子唱双簧,无非是在讨要额外的好处。子圭看了眼远处云海,那山峰依旧在不断分崩离析,也由不得他再犹豫下去了。
“我独自恐是难以抓获绑匪,还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届时平息混乱,二位的任何愿望,在下都会尽力满足。”
就见那音容无比相似的兄弟俩露出了不二的笑容,握住了子圭伸出的双手。
交叉的双桨上悬一圆光,代表霞谷的图标浮现于三名光子的手背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还望子圭家主,莫要食言哦。”
*
“好了,碍事的家伙终于走了。”
蔚蓝的眼眸倒映着虚掩的门,轻转之间,风雪覆盖了对面,那浑身被阴影笼罩着的人。
“那么,您究竟有什么事呢。”
对方正饮着茶,乍一听,竟是愣了一下。
“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吧。”
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的年幼光之子点了点头。
“嗯,我被你绑架了。”
对方不由得一哂。
“你难道不怕?”
漓没有回答,而是捧起了茶杯,吹了口气。淡黄的液面荡漾,白雾遮挡住低垂的眼眸。
茶杯骤然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听着,孩子。”
黑影按着桌子,微微前倾。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将幼小的光之子完全地笼罩了进去。
“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
“我可以把你卖给残暴的贵族,你将会活得比畜生还惨。”
“或者卖给禁药师作药人,你每天都会在生不如死中度过。”
“你这幅皮像也很不错,那些恋.童.癖的客户说不定会为你大打出手呢。”
那雌雄莫辨的声音满是愉悦,通身漆黑的人捏住年幼光之子的下颚,将尚有些婴儿肥的脸抬起。可望着那对清澈的蔚蓝眼眸,祂却逐渐没了笑声。
“好吧。这些确实都没什么意思。太低俗了。”
失去了兴致一般,祂跌坐回椅子上,在将要仰倒时,脚裸勾住了桌脚,又将左腿叠在右腿上,维持住了诡异的平稳。
“那,人偶呢?”
通身漆黑的人抬起左手,说一句,就晃一下。
“趁光之子还活着的时候,将灵魂摄取出来,制成特殊的元核。”
“将没有失去活性的身躯制作成易于保存的石人,再把元核嵌进去……”
祂垂下宽大的手,五指曲起,间或提起落下,就仿佛指尖连着丝线,操纵着人偶,做出扭曲的姿势。
“你看,是不是很棒?”
漓盯着对方手下那团空气,一针见血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聪明孩子!”
祂嬉笑着叫道,鼓掌着起身,却是骤然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视野中。随着阴冷感觉自背后降下,宽大的臂膀隔着椅背,拥住漓的身躯。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成为我最棒的藏品!”
漆黑人儿的嘴角肆意上扬,可没维持多久,就扭曲着下垂。就仿佛抱住了一个烫手山芋一样,祂忙不迭松开了双臂,退开两步,甩着手,却依旧在毫不吝啬地称赞着。
“你可比你师傅强多了,我的孩子!”
漓原本始终保持着平静,此刻却径直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质问道。
“你对我师傅下手过?”
“自然!”祂自豪地介绍道,“他是你之前,我见过的最棒的躯体!”
“哦……”祂不禁抱住自己,紧紧地,紧紧地,紧到双臂扭曲、腰腹断裂,头转到了身后,甚至还能朝天看去,“只是想象一下,就让我觉得飘飘欲仙!”
双臂朝天展开的瞬间,祂漆黑面上的一切扭曲都被抹平,只剩下最狂热的信奉。
“他踏过大地,那奔跑的疲惫!”
“他掠过云海,那飞翔的自由!”
“他饮下热茶,那醇厚的茶香!”
“他研发药剂,那清苦的药香!”
“我会如同忠诚的暗之王对待自己唯一的妻子一样,永远呵护这宝贵的藏品!”
声嘶力竭地畅想过去,只余下凄惨的现实。
祂缓缓放下双手,没有五官的可怖面容上,似乎也落了几分悲哀。
“可惜,他不愿意成为我的人偶。”
“我曾经请求他给予我他的心脏,可他是那么冷血,根本不给我任何辩驳的机会!”
那宽大的双手捂住了面孔,狠狠抓挠着的五指深深陷入了面孔。
“我只是想获得真实存在的感觉!”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完美的他,都不愿意施舍我一下,甚至都不愿垂怜,看我一眼!”
那漆黑的面孔上骤然睁开一对蓝金异瞳,无视光之子的身体构造,无视空间与时空的距离,直直地烙印在漓的眼中。
“你愿意吗?”
那癫狂的语气竟然带了几分令光子心碎的可怜。
“我完美而强大的小主,您愿意帮帮您可怜的信徒吗?”
就仿佛走投无路的流浪汉一样,祂慌乱地跪在地上,紧紧握住漓的双手,将破碎的额头抵在漓那小小的掌心。
“请求您收留我,我主。”
那对不被世人所接受的蓝金异瞳小心翼翼地抬起,颤抖着,生怕被拒绝。
“我只乞求一片落足之地。”
祂卑微到了极致,亦虔诚到了极致。
“我,我只乞求片刻喘息。”
祂给予了那残破的心灵,所能挤出的全部信任。
“求您,我主。”
那漆黑的身影,在逐渐破碎。
“救救我,我主!”
祂的身体自中间截断,如易碎的陶瓷一般,在地上碎成了无数块。
“我主!!!”
漆黑的藤蔓自那跪在地上的半身钻出,将内里漆黑的浆质吸食干净。
凄厉的惨叫回荡许久,宛若枉死的鬼魂诉冤。
而漆黑的藤蔓将那些漆黑果冻吞食干净后,卷起的触须打饱嗝一样向外散了一圈,就缩小为拇指宽度,缩回了漓那柔软的手腕。
沉重而有力的掌声自他身后响起。
“你果然很棒,我的孩子。”
年幼的光之子侧过身,无机质的冰冷银眸倒映着那漆黑的身影。
没有抓痕。
没有扭曲。
非常完整,甚至连翘二郎腿的弧度都没有变过。
“你当时,也是这么骗我师傅的吗。”
面对欣赏的孩子冷冰冰的质问,祂却笑了。
“怎么可能!孩子。”
祂握拳掩唇,轻咳一声,掩盖掉那些许荒谬的笑意。
“你还没有成熟,我的孩子。”
“成熟的灵魂,总会比年幼的灵魂更坚韧,却也更脆弱。”
忽然间,整个石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漓连忙扶住了椅子,稳住身形,可再抬头时,那没有五官的漆黑面孔竟贴到了面前。
“但我依旧很喜欢你。”
冰冷的、僵硬的吻落在了眉心。
“感谢你的热情款待,我的孩子。”
不等漓上前,祂骤然张开了漆黑的蝠翼,潜入阴影中。
“下次见。”
“漓!!!”
灰尘落下,却没能落在漓的身上。
因为一切的一切,都被挡在了激涌的水幕之外。
漓被紧紧地抱住了。
“唔,有曰哥……”
漓勉强笑着,拍了拍有曰的肩膀。
“我,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有曰听了,也噗嗤一声笑了,却也放松了些力度。
不规则的水幕缓缓平静下来,形成了稳固的半圆形。
“有曰哥。”
“嗯,我在。”
“你怎么哭了呀。”
“啊?”
有曰懵懵地抬起头,用手一抹,才发现满脸湿润。
“啊……”
他眨了眨眼,有些呆呆地望着漓,发现那对蔚蓝的眼眸亦缓缓浸染了水汽,连忙捂住了他的眼。
“别担心……嘶!”
覆在眼上的手忽然被烫到般弹开,漓迷茫地睁开眼。他看着水幕崩散,灰尘在光中漂浮,同雪混在一同,飘向更远的天地。
“为什么……”
年幼的光之子坐在阴影中,不理解为何,他的所爱在远离他。
“为什么连你也……”
漓心爱的有曰摇着头,脱力地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