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一见母后的模样,竟有些恍惚。上一次她这般严阵以待,还是为了他与窦太皇太后对峙,可如今她刀锋所指的对象却成为了他自己。面对爱他护他多年的亲娘,纵是刘彻心如铁石,不论是从礼制,还是从内心,都无法拉下脸。
他亲下丹陛来搀扶王娡,眼中波光闪烁:“母后玉体欠安,应在宫内好生将息才是。儿臣厚待姐姐,也是为了您啊。”
王娡在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心中真个有些动容,她的嘴唇微动,只觉五味杂陈,堵在胸中。只是下一刻,她就注意到,田蚡正杀鸡摸脖子地对她使眼色 。
王娡这才发现,身后的不知何时来了一路宫婢,正朝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伸出手来准备将她硬拽回去。
王娡一时毛骨悚然,她猛地甩开刘彻的手,怒斥道:“怎么,你不仅要堵汲黯的嘴,连你亲娘的嘴,都要堵了吗!”
刘彻面上依然带着笑,可他的目光却冷如刀锋。他道:“儿臣岂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母后不解内情,还请勿要多言。来人,送太后回宫将养。”
宫人们得令,面上笑容可掬,嘴上情真意切,却如鬼魅一般将她团团围住:“太后,还请回宫歇息吧。”“您这是怎么了……”
这是她在后宫常用的手段,没曾想竟然被用在了自己身上。王娡被逼得连连后退,虽想大声叫嚷,可碍于病痛,声音有气无力,眼看背对着众人的高大宫婢,要将一香囊按在她面上。
田蚡拔腿就要过来,他的大哥王信、弟弟田胜俱是悚然一惊。王信低斥道:“你疯了!”
田蚡道:“我等富贵荣华皆赖太后,太后若倒了,你以为我们会有好果子吃?别忘了,当年欺辱金王孙父女,你们也有份!”
他一个箭步冲到宫人中间,挡在王娡身前,大喝道:“太后乃国母,谁敢造次?!”
田蚡一跳进来,事态就彻底变了。王娡虽为太后,可在众人眼中,她毕竟是女流,身上还有病痛,言行糊涂也在情理之中。田蚡可是当朝宰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这般公然与刘彻对峙,就不是一两句轻易能遮掩过去的了。
关键时刻,卫青站了出来,他道:“太后与丞相,因与至游仙人的旧怨,所以如惊弓之鸟。陛下念及骨肉之情,不愿计较。可瀛主毕竟乃上界尊神,若再胡搅蛮缠下去,即便今生魂断,来世亦难逃惩处,还请太后三思后行!”
卫青这番话软硬兼施,连消带打,本以为能震慑住两人。岂料这二人是半点都不带怕的。
田蚡道:“瞧大将军说得,瀛主要是什么都能管,又何需身受限制,你们也不至轮回转世。天帝,才是统辖三界的至尊。”
卫青被堵得一窒,一时哑口无言。
看到这一幕的导演系统:“我去,这是狗急跳墙了?既然已经得罪了瀛主,不如彻底倒向天帝。可关键是,哪儿有天帝!”
挽波失笑:“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呀。”
王娡眼看田蚡出面后,就长舒一口气,此刻终于平复下来。她断断续续道:“本宫前世虽为至游仙人之妻,可今生既已做了大汉的皇后,乃至太后……就该为家国计,为人族计!咳咳,惩处又如何?‘天道无亲,惟善是善’!”
此语既出,部分直臣,已面露动容之色。
刘彻暗道不好,王娡又道:“可你,在知晓前尘之后,就将生民疾苦全部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讨好你的神女姐姐……你太叫母后寒心了!”
大汉以孝治天下,刘彻只觉面颊火辣辣得疼,可他依然思绪敏捷:“母后误会了,洪水既非瀛主所为,此刻当寻祸首,方能根除弊病。您却因私欲,将矛头指向瀛主,究竟意欲何为?”
霍去病立马跟着帮腔:“昔年,黄河于瓠子决口,丞相田蚡以‘天意不可违’为由,上奏阻挠治水,以致黄河泛滥二十多年,那时太后您怎得不念生民疾苦呢?”
霍去病可不会给他们留面子,言辞之犀利,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王娡、田蚡的脸上。
导演系统看得连连啧舌:“我天,这还你来我往起来了!这,到底谁能胜?”
“当然是王娡。”挽波眨了眨眼,“因为她背后,可是有留侯 ‘张良’。”
田蚡张口结舌,王娡却不以为意:“本宫与宰相固然做事糊涂,可毕竟不是秉国之钧之人。皇帝,从头到尾,下旨意的可都是你……咳咳,我们已然醒悟,可你却执迷不悔。天帝贬你下界,做一世人主……是叫你造福人界,而非冷眼旁观!瀛主就在上林苑之中,可你连开口都不敢,难道不觉惭愧吗!”
刘彻大权在握这么多年,还没有被谁这样当众指骂。他只觉颜面扫地,一时面色铁青,怒气填胸。可纵使在盛怒时,他也反应出了违和之处。母后的言语,竟真个是冲着治水来的。这怎么可能?以她和田蚡往日的秉性,不是只要自家富贵荣华就够了,哪里会关心这种事。并且,是谁给他们的底气,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和瀛主作对。田蚡刚刚说了:“天帝,才是统辖三界的至尊……”
刘彻突然福至心灵:“难怪,是天帝的意思?是天帝让你们来此,就是为了胁迫朕,逼姐姐出手?!”
卫青闻言一怔,他也是皇亲贵戚,岂会不知王太后及其家族平日的做派,素来是无利不起早。
他道:“定是如此,想必天帝还允诺了太后些什么吧?”
霍去病凉凉道:“否则,又岂会叫您如此拼命。”
一时之间,众人质疑的目光,又全部汇聚在王娡身上。此情此景“留侯”早有嘱托,王娡也料到,自己的反常之举,瞒不过亲儿子的眼睛,可那又如何?
她气定神闲,甚至觉得胸口的疼痛都在减轻:“没错,天帝多番谋划,也是为了人族免受天灾侵扰……咳咳,你无法返本还原,就依然要受天条束缚,依然要困在人间……你确定要在此刻,与所有凡人为敌吗!”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依然面带微笑:“……你看看你身后的大臣们,你问问他们,是愿意崇拜一个为人族谋福祉的善神,还选择跟随一个厌恶凡人的恶神?”
刘彻一震,他蓦然回首,看到了群臣畏惧、提防的目光。
王娡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你若一意孤行,不如舍弃人君之位……就是不知,这次渡劫失败,你又要轮回多少世,才能偿还罪过!”
到了此刻 ,这对天家母子终于彻底撕破了脸。王娡及她身后的外戚世家将自己所有的希望,从刘彻身上移开,转移到了天帝身上。挽波一哂:”可关键是,压根就没有天帝啊。走吧,该我们压轴出场了。”
在焦灼的气氛中,一阵清脆的掌声突兀响起。狂风呼啸而来,而在众人再次睁开眼后,瀛主云髻堆翠,荷衣欲动,竟是已立在殿中,而道延神鸟依旧随侍在她身侧。她挑挑眉:“真是好心机,好谋算。”
众人大惊,忙齐齐下拜。只有王娡依然伫立在原地,她鼓起勇气:“你已经转世为人,就是我的女儿……哪有以母拜女的道理。即便是瀛主,下降尘世,也要受人间法则的制约。”
挽波道:“看来,张良是真告诉你了不少。”
王娡一愣,她道:“您的表现也说明了,留侯并未欺骗我。”
挽波笑道:“他当然不会骗你。他已做了天仙,若还来虚言诓骗一老妇,岂非太掉价了。他只会隐瞒一些信息来误导你罢了。”
王娡瞳孔微缩,语气却依然镇定:“留侯早有前言,瀛主智识高强,勿要轻信。”
挽波展颜:“是吗?那就先不说你的事。汲黯何在?”
面色凝重的汲黯再次出列,拜见瀛主。
挽波笑道:“你是社稷之臣,可否看出其中的关窍。天帝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折让本座出手,区区凡水而已,难道天神就不能平吗?”
汲黯沉吟半晌:“自大禹治水后,人间依然水患不断,或许是天神只能治标,无法治本。”
挽波颌首:“说得不错,只是,他们亦有法力在身,缘何无法治本,究竟有什么在阻碍他们?你是道家门徒,当有灼见。”
汲黯本是饱读诗书之人,挽波都点到这个地步,他很快就想到了《道德经》中的名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即便是天也要遵从大道运行,而大道则亘古如此,顺其自然而成其所以然!”
刘彻震惊不已:“也就是说,即便是天帝也无法违逆大道?!”
导演系统道:“当然了。天帝便是代天执法,统治天界。”
汲黯不敢置信:“依您之意,难不成人间灾厄不断,是大道使然?”
挽波不由解颐:“天行健,自有其道;地载物,各守其纲;水赴渊,亦循其律。万物皆法,乾坤乃序,顺之而生,逆之而亡。”
寥寥数语,振聋发聩。众人只听她道:“人族既不遵水之法则,又岂会不受惩处?纵使是天帝,也无力阻挡。”
汲黯漆黑的胡须颤动:“可我等实无心之失啊,我等不过肉体凡胎,又岂能窥见大道本源?!即便是人族的先贤们,他们也未能传授……”
汲黯突然语塞,他定定地看向挽波:“是您。天帝应天道,酆都守地纲,而您便是水之法则的化身。是您不愿将大道传授与凡人。纵使您不干涉人界之事,也能叫我们难逃水之法则的惩处。这才是天帝费尽周折逼您出手的原因!”
挽波挑挑眉:“你以为,他多番筹谋,只是为了凡人福祉?少天真了,知者力也。他和王太后的目的一样,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实质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我若将水之法则传授给凡人,岂非是给了他窥伺我本源之力的机会。”
众人还待再言,却被挽波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笑道:“好了,既然明了法则不可违背,本座就再问你们一个问题,凡人生老病死,算不算自然铁律?”
大家面面相觑,隐隐有所猜测,即便是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最后也依然死了啊。对大多数凡人而言,是否根本挣不脱死亡的束缚。
挽波目视王娡:“你觉得,他们会为你承担逆天而行的后果吗?”
王娡惊怒交集,只觉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不可能!哪有你说得那么艰难,你不也允诺汲黯,可往仙山居住!”
挽波摊手:“可他去了吗?”
围观群众:“……”
王娡搜肠刮肚:“可你说了,只要彻儿觉醒前尘,我们就会成地仙!”
挽波道:“我已觉醒前尘,可金王孙依然要在尘世修行,方可证道。不劳而获,凭何为仙?”
一个个希望被打破,王娡已经濒临崩溃:“不可能!留侯已经允诺,他还对天发誓,只要我促成你出手,就会让我长生不死!”
她慌乱从身上掏出那张洁白的纸。众人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挽波放声大笑,她对导演系统道:“我记得,以前也有人许过这样的宏愿?”
导演系统扑闪着翅膀:“启禀主人,是一个猎人,他被变成了海中的水母,形态不过尺寸,只能随水漂流,即便入鲸鱼腹中,也会随五谷轮回之物一起排出。”
挽波摊手:“这也是长生不死。你有要求张良承诺,是以什么样的形态永生吗?”
王娡面色惨白,她死死盯住挽波,双唇战栗着拼命想要开口,结果却扭曲成面上一道道狰狞的沟壑。而她身侧的田蚡早已匍匐在地,这个墙头草,又一次选择倒戈。
挽波却不怒反笑,她走到王娡面前,笑道:“本座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不是国母吗,人族的未来,索性就放在你的手中。你是想本座传授凡人知识,还是赐你掌握法力?”
王娡霍然抬头,她的双目亮得瘆人,有狂喜,也有怀疑。挽波莞尔:“别激动,是他们先开的口子,本座不过顺势而为。坏了天条,对本座也有好处,至少对这个几个蠢蛋来说,身上的桎梏会被削弱。”
刘彻一怔,顷刻了然。王娡周身剧烈的颤抖,大臣们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他们叫嚷道:“太后,还请为社稷计,为苍生计啊!”
“太后,还请三思而后行!”
“我等必为太后建庙祭祀,塑造金身!”
“太后的恩德,人族世代铭记,万古流芳!”
挽波含笑望着这一切:“想好了吗,是为生民求安泰,还是为自己求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