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柜子里摔倒在地板上,身下垫着那张人皮。这东西滑溜溜的,我的手上还全是恶心的液体,只能拼命用体重压在它身上。
怪物发出刺耳的尖叫,在地面上拼命扭动挣扎,然而在它接触到地面上油污的瞬间,立刻就在透进窗子的阳光下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瞬间布满它的全身。
另一只想来帮忙的怪物见势不妙,立刻冲出房门远远逃开。地上仅剩我和它纠缠打斗在一起。怪物的力气非常大,尽管身上还在燃烧,它仍旧一边尖叫一边挣扎,有好几次都差点摆脱我的压制,想要把我掀翻在地。
我用脚踩住它,将它的身躯往轮椅旁拼命拖行,让它以最大面积覆盖在地面残存的血污上,折腾了许久,怪物的抽搐逐渐停止了,像一块破烂的抹布般皱成一团,软软贴伏在地板上。
我喘着粗气支起身体。和我那次所见不同,被灼烧后的怪物并没有蜷缩成焦黑的一团,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外貌,它身上的火焰已经逐渐熄灭了,而且我不知道逃走的那只会不会再回来,总而言之,我现在必须离开。
我把床单扯下来,将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怪物卷成一团塞到里面,又撕了几条窗帘布将包裹牢牢捆住,将老人的遗体平放在另一张床单上叠好。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像皮革制品一样带有韧性,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的手因为这种紧张情绪而不停发抖,但仍然没有停下动作。我把这两捆包裹扔到轮椅上,又拿起自己的背包,推着这一车东西回到我和叶潾原来的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与我离开时毫无差别,微微偏斜的阳光洒在地板,明亮而温暖。我却好像离开了这里几个世纪。我浑身散发着臭味,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那只怪物还没有彻底死去,包裹着它的床单慢慢洇出水渍,半透明的液体透过布料向下不停滴落,很像女人临产时流出的羊水,被浸泡的地板很快就泛出淡淡的焦黑。
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得想办法杀死它。我脱下外套又在床单外包上一层,抱着它来到床边,完全不敢让它离开我的视线。怪物恢复了力气,开始在我手里慢慢地蠕动。我拼命思考着对策,在房间里团团转地寻找工具。
正在这时,那个放在桌子上的蓝皮档案忽然进入我的视野。我一下子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或许这本老村医的药方中,会有如何处理怪物的内容。
说干就干,我顾不得地板的脏乱,直接坐在地上翻开书皮,怪物在我脚边缓慢地挪动着。档案虽薄,老村医却写了不少连笔,还有很多草稿似的内容,读起来十分困难。我一边艰难辨认,一边留心看着一旁的插图:
小山一样的龟,四个翅膀的鱼,三个脑袋的猿猴;佩戴其毛发,割断其角,烹煮其肉。百忙之中我竟然生出一点感叹,或许怪物吃人多在数量,但人类在食用方法上则更有创造性。
又翻了几页,我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想要的内容,由圆珠笔潦草勾勒出的一副小画,纸上描摹了纤细的蓝色枝条,肥厚的分瓣如莲花一样盛开。
“有兽如狐而九尾声如婴儿,性甘气腥无毒,食者不蛊……我记得之前遇到你们先头部队时,它们说自己是什么九尾后裔。”我对着地上的怪物说话,从而整理思绪。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它的□□有让人不被蛊惑的能力吗?那似乎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叶潾状态失控而我没受到影响?因为我在此之前吃过一口怪物的肉。而叶潾在那天之前,一直戴着那颗珠饰。”
我继续自言自语,尽管没有任何人能够回应我。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混沌,我头晕目眩,却感受到一股轻飘飘的舒适,鼻尖传来熟悉的油脂香气,和戏台上,酒缸里的味道全然相同。我吃下的那块肉失效了,我强撑着爬起身,拼命掐自己手掌的伤口保持理智。怪物已经从我身边爬开半米远,我必须想办法杀死它。
答案呼之欲出。我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稳,任凭那怪物离我越来越远。眼前又是一阵白光,我重重喘着气,趴倒在叶潾的床上,伸手在枕头下摸索。指尖忽然一凉,紧接着便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抽出了那柄红刀,同时还带出了一根系着细细金链的饰品。
“怪不得那天晚上,我感觉她身上少了些什么。”
我拾起红珠项链,将它扣在脖子上。金属链条紧贴着我的皮肤,传来冰冷的触感。颈间沉甸甸的重量让我头脑慢慢清明起来,双腿不再发软,我从床上爬起来,拿着刀走到门边。
我举起红刀把怪物扎了个对穿。
我的外套瞬间被打湿了。怪物再一次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吱吱的怪叫,它不断变化着形体,将身上覆盖着的衣服顶起半米多高。我与它搏斗了半晌,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更心烦气急,直接一脚将它踹回到房间里,用红刀将它死死钉在地面:
“你知道这把刀是谁的吧?别逃走,别耍花招。你们妖怪吃了那么多人,我吃你一块肉又能怎样?懂不懂什么叫公平啊!”
想要摆脱当下的困境,我必须使自己保持清醒,因此我不单单要杀死它,更要吃了它。妖怪听懂了我的话,反抗几近疯狂。它殊死一搏,不顾身体被固定在地面,扯着我在房间内穿行,喷洒着腐蚀性的液体。
我的胳膊和手上到处都是被烧伤的瘢痕,我用红刀朝着它猛刺下去,连扎了十多刀。等到我的手臂酸软得再也抬不起来时,它也痉挛着蜷缩成一团,又挣扎了片刻,才彻底不动了。
我瘫坐在地上缓了半晌,才爬过去一层层揭开外套,床单,割开绑紧的系绳。怪物的身躯如同一张地毯般缓缓展开,苍白的皮肤上,几张肖似人脸的花纹正慢慢褪去血色,它们没有眼珠的眼眶正一齐空洞地望着我。
我用力把这些令人感到不适的图案翻过面去,让它带有薄膜的肉红色内部朝向天花板。我的思维有些迟钝,呆坐了半晌,才起身拿回蓝皮档案平摊在地上,用手上的血粘着翻页:
“这上面没有记录怎么做……”
有关于【九尾】的记载只有寥寥几行,更不要说关于【画皮】的内容。我试探着在怪物的身躯上比划两下,从最中间用红刀切下一小块。从它身体里几乎没有流出半点血液,这场面不比杀鱼更残忍。红刀非常锋利,我又从伤口处划下几块肉来,拿去用流水洗净后又坐回原地。
我将其中一块放在嘴里,机械地活动上下颚嚼起来。仍然有生肉的腥味,没洗干净的酸液灼烧着我的舌头,口感却介于咬不烂的蘑菇与皮革之间。
这股味道离食物相差甚远,我的大脑和口腔争夺起指挥权来,我忍住要呕吐的冲动,把嘴里的肉和胃里返上来的东西拼命咽了下去,嗓子里马上泛起酸水。
“……那就让我看看。”
这段思想还未结束的时刻,一阵尖锐的耳鸣忽然穿透我的颅内。我维持不住跪坐的姿势,直愣愣地栽倒在地。头部先磕碰到地面,但疼痛似乎来自于很远的地方。
伴随着持续的耳鸣,我的眼前不断闪过画面的碎片:一群容貌妖艳的少女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小话,她们盘着头发,高高的发髻下是另一张人脸;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天窗,照射在大厅中竖立的石盘上,窗外的白桦林簌簌作响;老村医满脸油汗,戴着口罩和眼镜,专心地在手掌大小的铜锅里烹煮着什么;横卧着倒伏树干的大坑中,色彩斑斓的羽毛一闪而过,很快便没入树冠的阴影,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耳鸣声逐渐减弱。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滩呕吐物里。身上的汗已经凉透了,不远处门窗大开,仅剩的一件短袖被风吹得皱巴巴干结在身上。我用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头痛欲裂,摸了摸自己的两颊,微微有发热的迹象。
眼前的事物几乎都是重影的。我站起来先回了会神,忍着恶心看了看那摊我吐出来的东西。里面没有切面整齐的肉块,我猜想应该是吃掉的那些起了效果。在我失去意识的时间内,夜色已然降临,明亮的圆月高悬于紫红色天幕,屋内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叶潾果然没有再回来过。
我靠着窗框休息了片刻,才强撑着去清理自己。回忆着刚刚脑中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有一瞬间,林间扑闪着的鸟类飞羽和我捡到的羽毛发生了重叠,还有坑边的人形黑影。这些事情的组合使我越来越感到恐惧:飞钩鸟有捕捉小孩的习惯,而我在梦里又听到了人的哭声,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被它们囚禁在山里?想到这里,我决定立刻出发,再次上山看看。
我把老人的遗体收殓起来打成包裹,连同那条被报纸包裹的蛇尸一起,打算去找个合适的地点埋了。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拎起来也就几斤重。一百多斤的活人,现在就剩下这么一点。
我背上背包,把包裹连同红刀一起塞在怀里,回身关上大门,缓缓走下楼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的道路,四周群山环绕,矗立在月光下的庞大阴影仿佛与天相接。手电的光束短暂地划破夜幕,很快又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包围。
我辨认着方向缓慢行进着,我的脚几乎黏在地面上,沉重到难以抬起,但我不能也不敢停下。我路过黑暗的小巷,横穿过狭窄的街道,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我自己忽高忽低的喘气声。白天时人类活动的痕迹早已消除殆尽,远处的山林里传来某种动物悠长的鸣叫,撕破了文明的包装,大自然的野蛮轻易露出了獠牙。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我找到了那晚曾经来过的树林。幸好相隔时间不长,之前用树枝和小刀留下的印记并未消失。我用手摸着那些树干上的记号,在漆黑的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那个大坑。
想起那天所见的黑影,我下意识地蹲在洼地周围的树干后警戒起来,然而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周围安静得有些反常,只有树冠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夹杂着草丛里传来的虫鸣。
我没有叶潾那样灵敏的感知,但我知道,也许现在周围就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深吸了口气,我减弱了手电灯光,握紧了手中的刀,继续往树林的深处搜索起来。
或许是因为天黑的缘故,我走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只好停下来休息片刻。我在脑子里不断回想那些匆匆一瞥的记忆片段,与周围的景观相互对照后,结果几乎分毫不差。
这使我更加疑惑,因为这里并没有修建任何可以容纳人进入的建筑或是山洞,只是一个小小的坡地。我喘着气找了块地方席地而坐,脖子上坠着的红珠沉甸甸地晃了一下,仿佛在提醒我眼见为实。
就在我一头雾水时,忽然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在刨土时发出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手电朝那里照去,那东西吓了一跳,被光线一晃就飞速溜回洞里了,看样子是只老鼠一类的小动物。我放下心来,刚坐回原地,却发现那小动物钻进去的洞口处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白色硬物。
我好奇心起,走过去凑近了看。那东西有一半埋在土里,我用手往外挖了挖,等看到全貌时便如同触电一般弹开了。
那东西是一个人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