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有一声,很快便演变成为连续不断,富有节奏的叫喊。围绕着台上的篝火,人群又开始了诡异的律动。他们的吼叫声穿过窗子,远远地传到我耳边。
我满心忧惧地望着远处不断做着诡异举动的人群。最初的恐惧过后,我逐渐开始疑心叶潾是否也在这群人当中。但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不敢离开招待所靠近广场,却又很担心叶潾的安危。
正在不知所措时,我突然听见一阵物体的震动声,低头一看是桌上叶潾手机的来电显示,发光的屏幕上依旧是八位数字的号码,只不过与前几次各不相同。在眼下孤立无援的局面,这个陌生的号码是我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思前想后,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选择了右滑接听。刚接通电话,对面就传来了清脆而急促,让我感觉有几分熟悉的年轻女声。
“小叶!谢天谢地你可算出现了。你还好吗?这些天一直联系不到你……”
“她没带手机。”我朝对面的女人解释道。
那个声音随即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忽然疑惑道:“小菲?”
“是我。”我承认:“你是给叶潾提供消息的那位吗?”
“嗯——”那个女人意味不明地拉长音调,语速放缓了下来:
“猜的不错,正是本人,没想到我们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联系上了。小叶没和你在一起吗?”
“她在半夜忽然消失了。”多亏了这忽然的一通来电,我的心情慢慢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回想今晚的各种细节:“十点之前她还和我一起看电视,之后我睡着了。大约是两点钟左右,我忽然惊醒,然后就发现她不在房间里——”远处广场上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他们不再吼叫或摇晃身体,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对着燃烧的篝火,火焰直直地上升,室外一丝风也没有。
“但我现在没办法离开房间去找她。”我从窗外缩回头:“我这里也遇到状况了,非常恐怖的状况。”
我把这场诡异的集会给她讲述一遍,因为情绪波动太大,有些过于激动,还前言不搭后语的。但对面的女人只是静静听我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小菲,你有没有听说过夜惊?”
我摇了摇头,女人继续以平缓的声音说明:“这是种睡眠障碍,一般表现为在睡眠中忽然哭喊惊叫,有时会伴有梦游行走,其诱因一般是过度疲劳或精神受到刺激。夜惊多发于儿童身上,但成人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那群人现在还在外面么?”
我朝窗外望去,短短的几分钟内,原本紧密的人圈已经开始松动,人群零零散散地离开广场,走向自己的住处,不少人还是脚步虚浮神情恍惚,彼此之间一言不发。我在楼上看到,有几个走在前面的人进了我所在的旅馆。话筒里的声音继续传来:
“通常的夜惊仅发生在个人身上,像这样大规模的聚集却有点罕见。”她说到这略微停顿一下,从对面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你看,我查找到的资料表示,这种情况多发于战争年代,或某地的居民经历过严重自然灾害,幸存者遭受心理刺激,精神紧张而引发群体性癔症。”
“你的意思是……”
“这地方的人绝对遭遇过很大的事情。不过具体发生过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你能够定位到我的位置吗?或者我给你地址!”我打断了她的话,因为内心激动而显得有些无礼,不过此时我也没心情在意了:“按照这个地址去查,是不是就能知道这个村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很遗憾,我做不到。”对面的声音微妙地停顿几秒,便向我表达了歉意:“小菲,我这些天一直在试图联络小叶,直到今晚才采用了一些特殊手段得以与你通话,你们目前所在的地点恐怕已经无法用普通的方法定位了。”
我瞬间如坠冰窖:“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会很难离开这里?但这是为什么?难道是这里的妖怪数量太多,已经影响到我们身上了?”说着我连忙拿出那根羽毛,油润的质地在月色下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对了,还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你得帮我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怪物的羽毛,如果是的话又是什么东西?”紧接着我便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好不容易操作一番后才意识到,我恐怕无法给她发送一张空无一物的照片。
对面的女人见我半天没说话,温声提醒道:“没事的小菲,不要慌。如果没能通过显影,那多半就是了。你可以告诉我它的样子,我帮你想想办法。”
她稳定的情绪实在是帮了我大忙,在她的安抚下,我大概描述了一下这片羽毛的特征。听完我的叙述,女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发出轻笑,在话筒里对我说:“这种生物你绝对见过。”
“我保证我没有!”
“不,你见过。”女人的声音格外笃定:“再仔细回忆一下,想想看。”
我慢慢整理着思绪,脑子轰地一声,全都记起来了:
“飞钩鸟对吗?夜行飞钩……可它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座山村的诡异之处越积越多,仿佛迷雾一般笼罩在我的心头,令我一时间心乱如麻。对面的女人见我久久不再说话,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绝望,连忙安抚道:“放心,我会想办法尽量给你们提供帮助。但我能力有限,这里消息又实在不通,恐怕最后的关键还是在你们自己。小菲,还有小叶,万事多加小心。”
说到这时,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时断时续,最终只留下一片拉长的杂乱电音。我还有一堆想要问她的问题,但直到最后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下意识对着话筒道:“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回应我的只有被挂断之后的一声长音。
“好吧,谢谢你。”
窗外的人群在我们说话间也早已散尽,街道上又恢复成午夜时应有的那样空旷。雾中的月亮隐藏在紫红色的天幕当中,向窗内投射进稀薄的光线,不久,手机屏幕发散出的一点光线也彻底熄灭了。
屋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黑暗。我将窗帘拉好,摸黑爬回自己那边的床上,将头埋进枕头里。这个时间正是怪物常常出动的时间。我没有任何武器且孤立无援,贸然出门只会受伤。
我没有任何心思想叶潾现在的状况,油然而生的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怨怼。为什么她每次都能来去自如,却把剩余的压力与负担轻易转嫁到我身上?她的任性,在往日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近些天来更胜一筹。这样的性格让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特地为她再操一份心,但却使她得到成倍的关注,乃至让周围人都成为她的助力。
从五岁第一次见她起至今,我时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年龄渐长,我便不再关注这种让我不安困惑的事情。我努力保持的平静,在这个我独处的晚上终于如瓦砾般倒塌了。我一个人缓慢咀嚼着在夜里增生出来,刻薄到有些恶毒的想法,思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最后终于什么都不去想了。
……
“早啊,你睡得真沉,我敲了半天门都没听见。”
我是被叶潾的声音吵醒的。她穿戴整齐,手里拎着鱼竿和蓝色塑料桶推门进来,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你昨晚去哪了?”
我注视着她的行动,她一转头过来便立刻装作在揉眼睛。我怕我会忍不住瞪她。叶潾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她在窄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忙个不停,放下鱼竿后,又从水槽里打水到蓝塑料桶里。等她做完一切后,叶潾漫步来到我这边,故作无意地捡起床上扔着的手机:
“呀,原来在这里。多谢你保管啦。”
我还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不问我昨天有没有人找你吗?”
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故意装傻,叶潾置若罔闻:“我猜是没有吧。不过肯定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罢她还窃笑两声:“昨晚是平安夜哦。”
“叶潾。”我严肃地叫了她的名字:“你昨天晚上到底去做什么了?”
叶潾转回头,满眼疑惑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确认我的视力是否残缺。生怕我看不到一般,她抬手指了指卫生间内,水槽旁的那个蓝塑料桶:
“我?我去钓鱼啊?”
我气得声音都大了起来:“你疯了?三更半夜的钓什么鱼啊!”
“你说这个啊。”叶潾轻轻巧巧地随意提起。指腹反复摩挲着自己修剪圆润的指甲,似乎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无辜和一点歉意。毕竟如叶潾所说,她是从不在口头道歉的:“我昨天晚上一直睡不着,看你睡了,我就去管前台借了鱼竿和桶,想试试夜钓究竟是什么感觉。”说罢她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水桶;
“收获不少哦!”
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使我担心了一个晚上。人被气到无语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好笑。
“你昨天出门时,难道没看到人群在广场上集聚了吗?你就一点都没有觉得这种情况很反常?”
叶潾的笑容停住了,转而变成一种更加困惑的神情:“你说什么?”
我把昨晚看到夜惊的整个过程都讲给她,叶潾的嘴巴张成了o型。
“向天发誓!小菲,我昨晚没有看到任何怪事发生。要是我发现异常状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听她这话,我的情绪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不少:“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叶潾干脆把我领到窗前,给我描摹她昨晚走的道路:“从这里到这里。对,我沿着离广场不远的一条小溪走了十几分钟。这村子不大,各地彼此之间距离都很近,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几百个人在广场上又唱又跳,我是绝对可以听到声音的!”说罢她皱起眉,忽然凑过来把额头跟我的贴在一起:“你是不是有点发烧?昨天休息得不好吗?”
她说的那样诚恳,我几乎都要相信她了,又见她忽然把脸凑过来,与我大眼对小眼的对视。她皮肤凉凉的,身上的外套散发出清晨露水和草叶的气味。我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摇头推开她道:“我没事,是你身上太凉了。放开我吧,我得去洗漱了。”
我来到简陋的洗手池边,匆匆抹了把脸。又回去掏出放在包里的牙具。叶潾靠在窗边,心情很不错地哼着歌。我把牙刷放进嘴里,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在无意间,我的目光瞥到水槽下方的蓝色塑料桶,借着窗外投来的阳光,薄薄的塑料下似乎有不少活物在涌动。
想不到叶潾还有这种钓鱼技术。这样想着,我又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一桶的红蛇。
窗外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我在毛骨悚然之中,向叶潾投去慌乱的一瞥。正巧她也发现了我,站在窗边朝我浅笑了一下,光照下的双瞳颜色近乎透明:
“怎么了,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