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晌午,日光隐约。
一辆曜石黑巴博斯,以超大马力压过几滩未涸的浑浊水洼。泥花飞溅,油门又轰隆一声,拐入最后一道U型弯。
半分钟后,专为重型越野锻造的轮毂卷着四处飞散的黄沙白砾,终于抵达镇郊的浮珮村。
方淀小心停稳车,瞄了眼后视镜,太太正窝在萧总肩头,睡得正香。
他不敢叨扰,只好将视线转移到车外。
车外,是一座私人古宅,楠木门额通体黑漆,李宅二字皆褪色。
下方,两扇砖红实榻门紧闭,铁制的浮沤钉呈纵五横五排列,悉数都已氧化,露出红褐色的斑驳锈衣。
“嗡——”
车内,声响震动。
宋暮阮先于理智一步,摸到手机,准确摁掉闹铃。
然后,迷迷糊糊撬开沉重的左眼眼皮,见窗外景色岿然不动,她拱了拱脑袋,瓮声夸赞:“看来小方的车技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闹铃还没响就到了。”
方淀转过头,憨掬笑了笑。
“睡得好吗?萧太太。”
一道磁性嗓声,贴耳擦过。
宋暮阮抻直鹅颈,一双惺忪的柳叶眼上掀,浓黑的眼珠因睡意蒙上一层迷离水雾。
“萧生?”
……她以为她靠的是椅背。
萧砚丞动了动右臂。
“看来我的肩部生理构造很贴合萧太太人体工学尺寸。”
凝见他肩上明显的褶皱,宋暮阮赶紧伸出纤纤玉指捋了捋,讨好似的哄道:“等会换你睡我肩,好不好?”
萧砚丞扫了眼少女的细肩,薄唇勾起一侧。
“尺寸不符,难承厚爱。”
方淀:“!”
恨不得两只耳朵长眼睛,就好一左一右全方位无死角磕到萧总和太太打情骂俏的血糖。
“下车。”
方淀闻声,连忙打开后座门。
“太太请。”
宋暮阮鼓起气呼呼的粉腮,忿忿下了车。
绕过车尾,她踩着黑筒马丁靴,径自一人冲向那座古宅。
“小心——”
一辆电动车从路口驶来,宋暮阮被扯进一个清苦味怀抱。
旋即,男人冷郁的嗓声自头顶拂落。
“这里地处偏远,道路设施不完善,这种泥泞土路不分车道,随时注意来往车辆。”
宋暮阮闷在他胸膛里,撅了撅红唇,瓮声瓮气地应肯:“知道了。”
话音刚散,一根食指便被温热覆裹,她垂眼望去,竟是萧砚丞的手掌。
“你……”
贴上她的手心,萧砚丞十指相扣。
捕见少女指尖转瞬的僵硬,他神色自若地把另一只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云淡风轻吐出四字:“有备无患。”
宋暮阮眉心一拢。
……得寸进尺!
“萧砚丞,不要仗着我对你有万分之一的喜欢,你就可以反过来对我为所欲为。”
萧砚丞嘴角噙弄漫不经心的笑痕,把相握的手往上抬了抬,又缓缓道:“萧某若是想为所欲为,不会仅止步于此。”
宋暮阮:“!”
她就知道他是个人模神样的伪君子!
扭过脸,她嘟着两瓣樱桃莓子色的唇吐出一串气泡音。
“……反正我可不是你公寓里见不得人的那位。”
“请问哪位是萧先生?”
三人同时回头,是一位老人家。
头发是向花白过度前的黑灰色,黑皮皱脸,一件粗条螺纹棕咖厚针织开衫包裹着的身材,不算瘦削。满满两旦柴木压在背上,把一排四眼树脂纽扣绷开了缝,里面的暗红牡丹小花毛绒背心清晰可见。
萧砚丞颔首。
“老伯,我是。”
“原来你就是老李子的贵客,他今天特意叮嘱我注意要是有外地车进来,一定先代他招待好。”
老人家说着,指了指山坳那边的平房小院。
“他刚上山捡柴火,来回至少得一小时,你们先去我家喝杯热茶。”
“谢谢老伯,听闻浮珮村是北宋年间地震滑坡后,才形成如今环山傍湖的天然村落,我们闲着无事,打算去参观一下。”
老人家看着两只交握的手,笑着点头。
“好,我们村子小,就单单这一条土路,你们沿着这条路走五百米,就是天哮湖,月断崖也在那边。”
“哦,对了,湖边有棵千年鸳鸯榆树,前不久有一对外地夫妻,他老婆拿着一个大摄像机去那拍了短视频,这些日子有不少年轻人开车去找那树保佑缘分。”
“这位先生,等会你可以牵着你女朋友去那树下走走。”
“不是女朋友。”
萧砚丞把掌心里的绵软小手往他身侧拖了拖。
接着,薄唇晾漾出游丝深意,纠正道:“是老婆。”
方淀:“!”
嗷——今天老板打直球!
宋暮阮:“……”
谢谢,本直球受害当事人有被吓到。
老人笑看着面前这对俊良靓女。
“这么年轻就找到良缘,恭喜恭喜,那你们更应该去那树下牵手走走,听说求子也很灵,昨天有一对年轻小夫妻说是开了十小时车来还愿。”
宋暮阮:“?”
啊喂,什么子?
现还在她肚里的半屉蟹黄水晶灌汤小包子,能凑数吗?
“好,谢谢老伯,”萧砚丞侧目,“小方,送一下。”
方淀:“!”
假夫妻也有生子计划?
他磕到真的了!
收回内心狂欢,立刻应声道:“好的,萧总。”
越野车启动声起,宋暮阮觉着手背一紧。
下一秒,便被萧砚丞牵着往反方向走。
“……”
谧静持续不到十分钟,二人走入通往湖口的松针小径。
宋暮阮踢走几块碍脚的白润鹅卵圆石后,长颈轻抬,撩起花蕊丝鬈弯的睫毛,飞快地瞄了眼身边的男人,然后两瓣如海棠花的饱满红唇咬了咬,忍不住试探出声。
“你不会真信那什么鸳鸯树吧?”
小径被大片树荫笼盖,男人的面色浸在暗里,情绪不明。
“想坐船吗?”
“嗯?”
话题陡然转移,宋暮阮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清幽幽的翠湖上,一位中年男人正收拢好渔网,准备停船靠岸。
她自幼便坐过国际游轮、海上快艇,动力帆船,还有家乡的乌篷船,像这种原生态竹筏还是第一次亲眼见。
“你会划?”
跃跃欲试的语气。
萧砚丞唇角略浮。
“可以试试,在这里等我。”
-
行至筏边,萧砚丞不知同那位中年男人说了什么,对方点头得倒是很快。
宋暮阮眉眼一弯,不等他招手,几步奔到面前,对着那位那位黑棉袄大叔,甜甜微笑:“谢谢叔叔。”
大叔不以为意地提起渔网,摆了摆手。
“不客气,我正好要等在这里老伴,给你们看着船。”
宋暮阮这才发现渔网里不是鱼,而是一些塑料纸袋和易拉瓶罐。
“叔叔您今天是专程来清理湖面的?”
大叔点头。
“我们世代在这里长大,这些天来旅游的人多了,村里就商量着轮流打捞湖面垃圾,也好给游客留个好印象。”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叔摊开渔网,笑着说:“小姑娘,你老公的手都举酸了,别和我这一把年纪的唠叨了。”
宋暮阮回头,萧砚丞早已气定神闲地站在竹筏上,右手朝她摊开。
“好呢!大叔您忙。”
她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借力上了筏,坐去船头的小板凳。
下一秒,船筏随水,悠然离岸。原生无倚栏的设计,让她骤生出漂泊流离的后怕。
“萧生,我害怕。”
萧砚丞捉握着一根长约三米的竹篙,稳步走近,站定到她膝前。
“有我在。”
宋暮阮伸出两手,揪住他的黑裤管。余光瞥见筏排下荡起的柔细水纹,手上的力道收紧,话音却在飘。
“你别动,它在晃。”
萧砚丞失笑,慢慢蹲身。灰而褐的凉眸衔上她失措的眼神,眸光转亮,一丝明昳的温柔,从向来平直的唇角,浅淡散开。
“不准我动,也不许它晃,萧某从不知太太如此霸道。”
“不准笑我,你先坐下。”
她的一声,近乎于命令的嗔怪。
他把长槁放在身侧,听话坐于潮湿的筏竹上。
再次伸出手。
宋暮阮揪不到裤管,只好赶紧把手放进他掌心。
“啊——”
骤时,她被一轻巧力道扯弄,扑进他的硬朗胸膛上。
一个毫不掩饰的怒瞪过去。
“你!”
萧砚丞食指搭唇,胳膊穿过那软柔薄背,拢着她的香肩,眉眼微询:“还怕吗?”
有他的身体与胳膊做有力支撑,更安心的感觉让宋暮阮转怒为静,她诚实地摇了摇脑袋。
“那我们现在就任由它漂吗?”
萧砚丞闻声低额,长睫缱绻落下一圈松烟扇影。扇影底下,一双灰褐眸珠讳莫如深,自少女光洁饱满的额骨向下勾描,最后大胆落定于那颗尖尖的樱桃莓子色唇珠。
“我想……”
他起了个音。
“砰——”
筏头顺水歪航,轻撞到岸侧野草。
霎时,湖面水镜破开几丝半弧形裂纹涟漪,像一把温柔软剑,自左向右,穿过他的胸部倒影。
某种隐密而波动的情愫,经水真实投放,涟漪成浪,险些牵出。
宋暮阮浑然不觉,听到他道出两字音便没影了,好奇追问:“萧生,你刚刚打算说什么?”
萧砚丞挪移开眸。
眸底与绿水深沉交溶,再度出口的语词乱了序。
“想不想躺下?你。”
宋暮阮抬头,一双好奇的柳叶眼倏地布满璨滟生熠的亮波。
“可以吗?”
她还真想体验人舟合一的感觉。
他眸色一暗,脱去驼羊毛黑大衣,握住衣领,铺展到筏面。
“太太大可以放心我的船技。”
宋暮阮笑吟吟握住他的腕骨,借力就要往上躺。
“慢点。”
萧砚丞反握住她的手心。另一只大掌,隔着同色系的外衣,拖环住她的软腰,类似公主抱的方式,放好少女。
宋暮阮安全躺在竹筏上,心里完全没了端坐小板凳时的后怕,她两手乖巧交叠,搭在小腹前。
随后,一句颐指气使的命令。
“萧船夫,我们去那边。”
“好。”
萧砚丞捏住敞开的两片衣角,压在她小腿下方,确认无纰漏,才重新拾起竹篙。收着劲往湖中一刺,筏首朝她所知的方向缓缓启动前进。
离得近了,宋暮阮忍不住一阵赞叹。
“好漂亮!”
克兰因蓝的单色高空,舍勒绿的翡翠湖水。
中间,一面锋赫利落的硫砷铜灰竖截面断壁,百米来高的壁面,却没冗生一根杂草或枝叶,以绝对90度垂直角度强势撑满双眼。
鬼斧天工,犀利而雄决。
而她耳畔两侧却水声细腻,与筏浮起沉落,“哗啦——哗——啦——”一声比一声慢,一次比一次黏,如爱人枕边,从夜温存到昼,讲不休的私语呢喃。
宋暮阮听着听着,一双泛黑的柳叶眸缓缓下放,安静落到筏尾的萧砚丞。
今日,他身穿一套自带灰度的冷色调玄青黑西装,挺括面料垂感十足,包裹着他本就隽逸疏挺的身姿。此刻,射线状的日光,自后拢住他,像舞台四面八方的追灯。哪怕有他握着一根不合着装的丈八粗糙竹篙,气度也如偶像明星,或者说,比明星更甚。
毕竟,伪高岭之花的华丽包装哪比得上天之骄子与生自拥的一贯松弛慵适,一挺矜贵疏然。
还有,那搁在娱乐圈也一骑绝尘的容貌。
所有的所有,映在她瞳目里,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