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洗手剔甲,煎了一锅姜汤,舀出一碗,热了几只卖剩的炊饼。听见丈夫在楼上鼾声如雷,也不去招惹他,顺手抱下一床旧被,开门往街上去。
她畏惧寒冷,披了厚厚一件棉袄,出得门来,仍觉风雪扑面,寒气侵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咬紧牙关,快步穿过街道,但见那僧人端坐不动,眉须上覆了一层薄冰,胸口丝毫不见呼吸起伏,便跟孩童堆的雪人儿也似。唤了两声:“师父!师父!”不闻答应。
心中惊疑:“莫非真冻死了?”壮起胆子,咬牙上前,往他肩膀上轻轻一推,一碰之下,触手温热,这才放下心来。
那僧人忽地睁开眼来,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开口问道:“潘家娘子,你有何事?”
金莲愣住,心中骇然:“他怎知我娘家姓潘?”强作镇定,说道:“师父,你是清河县本地人么?怎知奴闺阁姓?”
那老僧道:“我是雪涧洞的雪洞禅师,法名普静,特来点化娘子。”
金莲心道:“却又作怪!我一不曾伤财害命,二不曾有出家当姑子的念头,他来点化我作甚?”说道:“老师父,天寒地冻,你莫非是失了道路,无处可去么?奴家送床被子与你。”说着抖开旧被,给他盖在肩头,双手递过热汤。
僧人接在手里,定定向她看了半晌,眼中神色似悲似悯,忽的道:“失路之人是你。金莲,我接引你来了。”
金莲一呆,忽觉害怕:“这人怕不是冻迷糊了。”说道:“师父,奴家刚打对过来,厨下现烧的姜汤,热辣辣的。你趁热喝了它罢。”
那僧人恍若不闻,沉声道:“夜深雪急,就是林教头那样英雄,统领八十万禁军,威震京师,也不免被雪迷了眼,一时走岔了路。金莲啊!你可知他英雄了得?”
潘金莲听得发怔,呆呆摇头,道:“林教头是谁?奴不认得他。”
老僧道:“迷途的人要知返。雪这样大,夜这样深,回去的路,你可认得?”
潘金莲心中发冷,手脚发颤,勉强笑道:“奴家住对过,丈夫就睡在楼上,回去的路怎会不认得?师父不要再说笑了。”
僧人不应,闭目片刻,诵了四句偈语:
“心为莲种泥中生,未染浊流本自清。
休恨过往深迷处,回头步步即菩提。”
潘金莲心中一震。这四句偈语如同惊雷,一记记响在心头,震得她头晕目眩。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坐在雪地里,却也不觉寒冷,颤声道:“老师父,你要叫奴往哪里去?”
那僧人骈指点在她眉心,缓缓地道:“欲海无边回首岸,寒雪洗尽旧因果。迷途之人,悬崖勒马,回头便是家园了。金莲,你好自为之罢!”右手一扬,一碗热姜汤劈头盖脸向她脸上泼去。
金莲“呀”的一声,惊跳起来,却发见自个儿好端端睡在床上,身畔丈夫鼾声如雷。
心中怦怦乱跳如同擂鼓,也顾不得会惊醒武大,挣扎起身,跌撞扑下楼去。一把掀起帘子,性急慌忙,力道使岔,险些把帘子连着杆子一把扯下。定睛看时,街对面哪来的和尚?空中大雪纷纷落下,街市无声。雪地空寂,莫说人影,就连半个脚印也无。
呆了一会,急踅至厨下看时,半锅姜汤尚冒热气。迎儿独个儿于楼下耳房内拥了一床破被,睡得无知无觉,丈夫已然惊醒了,在楼上唤她:“大嫂!大嫂!”潘金莲只作不闻,伸手去摸灶台,触手尚温。
她将身子偎依过去,不由自主,贪恋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东方已隐隐透出清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