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形容初次见到一个人时产生的异样感觉？”

*

我们一生会遇上无数人，会诞生无数种第一印象；根据环境的光线、噪音、人群，或是，其本人的外貌、声音、气质，我们下意识将诸如友善、怯懦、高傲等种种印象如水薄膜般附上形形色色的人，又以此为准将他们划分为你想进一步接近和赶紧远离、或者只是平静等待对方走过的类型。无数人诞生无数第一印象，无数人经过无数人又走开。许多人会也在长久的生活中意识到第一印象的不可靠，他们明智地声称，仅靠一眼决定自己或他人的命运是件愚不可及又荒谬绝伦的事情。

但这件事真正发生时，哈利.波特还没有读过任何理论。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刚从麻瓜小学毕业，会点算数，简单的文法拼写也从不出错，但他对更加复杂和广袤的世界还没有多少了解；现在他最好的老师是位胡子浓密的巨人，在猫头鹰邮局翻飞的信件和掉落的羽毛里严肃地告诉他，巫师世界像外面的世界一样是个有好有坏的地方，而他要学着区分好人和坏人，就像区分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这是两个他刚听说的学院，不过好坏印象已经分明。

“还有翻倒巷。”巨人密匝匝的胡子抖动着，“混在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吗？哈利看着周围忙忙碌碌的猫头鹰，它们飞行的轨迹精准而从不出错，那些穿着制服的邮局巫师们挥舞着魔杖指挥它们运作。他对这个奇妙的世界还一无所知，也很愿意相信自己海格那里听到的许多东西，相信它们就像邮局的猫头鹰一样从不出错。

但是，当他回到女贞路四号，把九月一日以前的每个日期一天一天写在一张纸上，钉在墙上，每天临睡前就在第二天的日期上打一个钩，在自己的房间等待开学的日子，远离了明智的导师而自己读书学习的日子，这种印象渐渐被他自己抹掉了：他开始在《魔法史》上写写画画，有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画上了好几个女巫的名字。被他从里面找到名字的雪鸮海德薇就在这时歪着脑袋看他，发出咕咕的叫声。

“不，不是。”他摆起手，推着眼镜解释道，“我不是在想给你改名字……”

十一岁的哈利·波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知道那个在翻倒巷口遇到的女孩的名字，而且还在这时采取了一种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的方法。他那时只是打定主意不会让达力知道这件事。虽然他觉得那头长头发的猪根本不可能就凭他那滴溜溜的小眼睛察觉到自己的奇怪举动，更何况德思礼一家都还在为那条猪尾巴上蹿下跳，最后不得不在送哈利去国王十字车站的时候去做切除手术。

下车前达力迷迷瞪瞪地醒来，那时弗农姨父正以出奇的好心帮哈利搬箱子，他们正要走进车站，哈利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到的，或者只是这个表哥在抓住最后一个觉得哈利来不及给他再变一条猪尾巴的机会欺负他；总之，当哈利抱着海德薇的笼子关上车门时，达力摇下车窗，脸上露出傻乎乎的恶意。

“爸爸！妈妈！”他叫道，“哈利会从学校里带个纸做的怪胎女的回来当女朋友。”

佩妮从副驾驶座投来惊恐的目光。哈利赶紧从姨父手里扯过手推车，狂奔进站，直到看不到他们才停下来。他靠在砖墙上喘着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在哪。

“——当然挤满了麻瓜们——”

所幸他听到了这句话；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要跟上说这话的人，不止是因为她提到了麻瓜。

“格兰芬多……妈妈和爸爸以前也是上这个学院的……可想想看，千万别把我分到斯莱特林学院。”

他认识了罗恩·韦斯莱。他们一起分享了巧克力蛙，哈利还旁观了他在赫敏·格兰杰前失败的变形表演。他发现自己挺喜欢他们两个的。

“你很快就会发现，有些巫师家庭要比其他家庭好许多，波特。你不会想跟另类的人交朋友吧。在这一点上我能帮你。”

自称德拉科·马尔福的小男孩高傲地伸出他的手，不过最后却被罗恩的老鼠吓走。哈利在他和另外两个跟班抱头鼠窜时淡淡地笑了。

“希望你们能分到赫奇帕奇！我以前就在那个学院！”

“现在我叫到谁的名字，谁就戴上帽子，坐到凳子上，等候分院！”

“拉文克劳——赫奇帕奇——格兰芬多——”

“泰瑞·布特！曼蒂·布洛赫！拉文德·布朗！”

哈利有点开心地围观着这场分院，他奇迹般地觉得自己居然没有多少紧张。那些脸在他眼前滑过去又溜过来，细胳膊细腿的男孩女孩表情各异地走上台又走下台，他在脑子里想象着他们会是怎样的人、想象自己对他们有些什么印象；他就这样想着，直到麦格教授看了眼羊皮纸，念出下一个名字：

“温斯蒂·奥布杰特！”

他如梦初醒。

*

“斯莱特林一定都是坏人吗？”

十四岁的哈利·波特在圣诞节前夕的走廊上突然问了罗恩一个他觉得多少有点冒傻气的问题——这时十几个女生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偷偷傻笑着，打量着他们——罗恩放下手中那只刚刚在麦格教授课堂上掉脑袋的镀锡鹦鹉，看了他两眼，以一种看透了他的目光。

“你刚刚打败了匈牙利树蜂，你去拆了斯莱特林休息室把她抢出来都没问题。”

罗恩尽可能真诚地说，哈利看得出来，他努力控制的声音里的苦涩，因为提到“拆掉斯莱特林休息室”这件事变淡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变少，最后变成了一种不伤人的调侃：“而且我觉得在马尔福、高尔、克拉布……这些人的围绕下，哈利，你伸伸手她就会答应你的。”

“我不是说温斯蒂——”

他们绕过拐角处一堆聚在一起围观某场失败邀请的学生，哈利不得不把他们刻薄的挖苦排出脑海，不过这事对现在的他来说非常简单。

“我也没说。”罗恩眨眨眼，在哈利眼前画了个井字棋式的叉。好吧。哈利想，他赢了。他们继续往前走，绕过长长的楼梯，努力不去听那些关于圣诞节礼服上的花纹和领结的话题。最后，他们走到魔法史教室前面——而哈利只是看了一眼门口，就赶紧低下头。

罗恩肘了他一下：“我真不理解。”

着斯莱特林校服的少女就在这时收起礼貌的微笑，走进教室。哈利知道罗恩在说他不理解什么。

他不理解温斯蒂·奥布杰特。

他不能理解这个斯莱特林的女孩。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学生，成绩优异，独来独往，除了二年级洛哈特那场考察他平生成就的期末考试外，黑魔法防御术永远都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后有个被施过遗忘咒的受害者寄信给魔法部，指控洛哈特沽名钓誉，他很快身败名裂了）。虽然在斯莱特林，但他们几乎从没见她有什么绿色校服的朋友，甚至每逢学院杯和魁地奇球赛时，她也从不表现出为斯莱特林的荣誉感到激动或兴奋的模样；反而是哈利，每次在寻找金色飞贼的间隙瞥见观众席上那一抹亚麻色时，都能看到对方在稍微愣神后露出的微笑。

她也从不跟马尔福或其他纯血小团体混在一起。在一年级哈利为保护魔法石进了医疗翼时，她送了一整盒巧克力蛙；而在邓布利多为格兰芬多加上一百七十分、打败斯莱特林时，哈利也在人群的间隙中看到她在颇显冷漠和失望的斯莱特林长桌遥遥举起面前的空杯，笑容无奈又真诚。

但她也从不跟格兰芬多、赫奇帕奇或拉文克劳的任何人走近。罗恩对她最深的记忆甚至还要追溯到二年级。那时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魁地奇队在前往训练场的路上冤家聚头，马尔福刚对赫敏骂出那个绝不能原谅的词，他还没拔出魔杖给他一个教训，就听到空中传来一个尖锐的喊声；接着，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温斯蒂·奥布杰特就骑着扫帚一把把小马尔福撞倒在地。她事后声称自己是控制不住扫帚，但哈利自己知道，他老早就看到她在上面飞了好几个漂亮的来回呢。风吹过她的头发和袍子，就像一幅招展的美丽旗帜。他惊讶于其他人居然没看到她。

“哈利，我听莱姆斯说，你想给一个斯莱特林女孩送圣诞礼物？”

西里斯在他终于脱罪那年的圣诞节假期前夕跟教子一起逛霍格莫德，冷不丁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哈利差点没拿稳手上那串胡椒小顽童，旁边的同学见此往后面的货架挪上好几步，免得摔碎的小顽童烧着他们的袍子；西里斯就在这时耸耸肩，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还不等哈利假装没事地把小顽童挨个放回货架，就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不是她那天早点提醒莱姆斯喝药，又帮忙找来邓布利多，我们确实抓不到彼得。”西里斯对他眨眨眼睛，“……虽然该死的魔法部还是让他跑了，但这可不妨碍你为你的教父向她表示感谢吧？”

后来，他在《女巫周刊》的邮购栏目上看中了一串施过精巧变形术的蝴蝶挂坠。他看中的那条是镀金的，不过西里斯只是瞥上一眼，就从对角巷的定制商店打了一条真金白银的，但还没对比，哈利就坚持要送那条镀金的。圣诞节晚上他急切地等在窗边，终于在午夜前收到猫头鹰带来的回信。无香的羊皮纸上简单地写着“圣诞快乐”的字样，旁边盒子里放着超出哈利想象的——一整本高阶黑魔法防御术学习笔记。

“我真不理解。”罗恩在他旁边说，“宾斯教授居然能把血淋淋的妖精叛乱讲得像珀西的坩埚底报告那么枯燥乏味？”

哈利把目光从前排女孩的背影上移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看了她好一会，连妖精叛乱首领那些怪异的名字都没听清。

“对啊。”他下意识说，“可是已经发生了。”

就是这样。罗恩·韦斯莱不能理解宾斯教授的无聊，不能理解温斯蒂·奥布杰特，不能理解自己的朋友怎么会喜欢一个几年来话都谈不上几句、圣诞节回礼送冗长笔记的女孩，就像十一岁的哈利·波特不能理解自己对她产生的奇特的第一印象。

不过十四岁的哈利·波特已经学了一些东西，虽然不多，但解释一些事情已经够用。

他知道那叫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