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在无边际的湖面上;冻结的灰黑色的湖面,周围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我无法看清前路,只能一昧地、机械地向前走。我不知道雾里有什么,我只是向前……向前……脚步在彻骨的寒冷中变得僵硬,我没有停下;然而,脚下突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有什么我以为坚实、微不足道的东西逐渐开裂了。我艰难而缓慢地低头,有冰渣顺着鼻尖滚落,落到漆黑开裂冰纹的表面……以它的落点为中心,雾逐渐散开,冰逐渐裂开,我慌忙退到旁边尚安稳的冰面上,眼睛却不能离开那裂开冰面下出露的东西。
头发、额头、紧闭的双眼、淡白的脸和嘴唇……
被水淹没的阿斯托利亚。还很年幼,还不到她应该死去的年纪。
脚下的冰也开始开裂;我却难以挪动半分,某种凝重之物从淡白至极的阿斯托利亚身上挣脱而出、俘获了我,它要我下跪、匍匐、倒地,否则——仿佛手指探入喉腔,强烈的呕吐欲望追赶而至——否则——
“温斯蒂!……庞弗雷夫人……!”
——我将被自己的重量压垮。
*
哈利在他十三次拜访医疗翼时偶遇了一位不算太意外的人。一月份的上午,淡色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虚虚地环绕了那位在这里住得已经有些太久的病人,以及坐在她床边的某人。从哈利的视角望去,达文·普利斯特只有接近温斯蒂的那半边身子被覆上一层浅淡的光,这使他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影子。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上前时(事实上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假装往旁边感冒的科林·克里维的座位走了),普利斯特却已经似有所感地抬头,没往他的方向做任何表示,就匆匆跳下床沿离开了。他的杖尖闪着探测魔咒的微光。
“哈利?你是来看我——啊。”吃药后正两耳冒汽的科林发现他,笑得连牙都露了出来;但当他跟着哈利的目光看过去,却又摸着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时哈利万分不情愿地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份《预言家日报》,“你是来看温斯蒂·奥布杰特的吧?嗯——对,哈利,不管报道上怎么说!”他真心实意地对哈利说(尽管他很难才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我觉得你才是最棒的!什么迪戈里、普利斯特……”
旁边有个拉文克劳女孩轻轻推了科林一下,终于让他闭了嘴。哈利感激地看向她。秋·张的脸因为感冒而有些红,但在他们目光相接时仍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移视线,看向窗外飘过的一朵云。
“波特先生,是吧?”庞弗雷夫人公事公办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得快点,病人不应该这么频繁地被打扰。”
“啊、抱歉。”
哈利赶紧走进深处的隔离帘,转身把帘子拉得更紧,接着把罗恩、赫敏和他自己的礼物放到床头柜上,这时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庞弗雷夫人的语气中透着不耐烦:上面已经堆了好些东西了。除了他之前带来的东西(因为温斯蒂没醒,一直没动过),还有一些不属于他们的问候品,而其中有几件黄黑相间包装的无比显眼,它们甚至还簇拥着一束花,黄水仙还沾着露水的花瓣颜色明丽。
是塞德里克·迪戈里的礼物吧——哈利突然有种把那束花藏到一边的冲动,但他的手还没碰到花就收了回去,转而欲盖弥彰地摸上自己的鼻尖。只是束花罢了,温斯蒂从来也没表现出她多喜欢花啊,这傻大个只是在自作聪明……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决心把黄水仙和别的什么都扔到旁边去——他对自己说:你是来看她的……现在陪着她可是你呢。
病床上少女的脸色在浅淡的阳光里更显苍白。哈利看着她,感觉心好像落在一团风雅牌巫师服装店那些堆叠的定制用绸缎里。暑假时,西里斯带他去挑礼服长袍的时候他摸过其中几件,轻飘飘的,很软,总感觉像抓不住,很容易就滑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去巫师界的高端服装店,差点被空中乱飞的金丝剪子和自己编织自己、又因为不满意拆掉自己的魔法丝线绊倒,这让西里斯笑了他好一会;后来这种哈哈大笑在他看到哈利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蝴蝶胸针时,变成了个微妙的微笑。结账时西里斯往柜台随便扔了袋加隆,语气颇有点夸张地指这指那,把包括那个胸针在内的一些东西全包了下来。
“来,哈利,我们说个悄悄话。”走在回家的街道上时,西里斯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在学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没有?”
哈利差点把手里那个覆盆子冰淇淋扔出去。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一家熟食店门口,里面传来热狗和爆米花暖烘烘的香味,有几个街头青年路过,其中一个对站在柜台后的金发店员女郎吹口哨。
“呃——”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西里斯这会却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吧?没关系,这多正常!你父亲当年这会可就开始追莉莉了……”西里斯的手放在他肩上,语气逐渐认真起来,“我说这个呢,就是说……嗯……”
“什么?”哈利故作镇定,他本来想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口哨上——他不会吹口哨,也许他该什么时候学一学?西里斯说起他父亲,那他父亲会不会吹口哨?他追他母亲的时候也许吹过——那他——等等、打住。
“不管是哪个幸运的姑娘,”西里斯的声音打断哈利越来越乱的思绪,他抬头看到西里斯眨着眼轻松地笑起来,“都要把握好机会,哈利。当幸福就在你身边时,要用尽全力去延长他们在你身边的时间、缩短他们和你的距离……”
西里斯的眼角在笑时显出不明显的细纹。教父又拍拍他的肩膀,他们继续沿着暑假中散发热气的街道往前走,这个话题就此心照不宣地搁置。哈利吃完那个冰淇淋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最近的公交站。西里斯兴致勃勃地对着站牌研究麻瓜的公交系统,他说这是为了之后带莱姆斯出去感受麻瓜风情(虽然卢平本人就有一半麻瓜血统),而哈利在旁边等回小惠金区的巴士。在第一辆巴士驶来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给了西里斯一个拥抱。
“我很高兴你在我身边。”结束拥抱,哈利从兜里掏出几块零钱,笑着对西里斯挥挥手,“旅游愉快!”
当幸福就在他身边时……他知道西里斯为什么那么说……他父亲和母亲当初就在他身边,那么近,结果一瞬间就……旁边的白棉布帘医疗翼隔出另一处空间,这里几乎是医疗翼不为人知的最深处。回忆和房间里淡淡的药水味道一起散去,哈利趴在少女病床边,呆呆地看着她双眼紧闭的惨白脸庞。
不久前她还能笑着跟他跳舞;可现在如果不是那微弱的呼吸声,他简直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那次比赛事故已经过了很久了,小格林格拉斯仍然在圣芒戈接受治疗,也同样神志不清,没人知道水下发生了什么。魔法部调查小组的意见是黑湖生物对人质造成了本该可控的伤害,但由于格林格拉斯小姐体质特殊,诅咒和血腥味致使作为比赛障碍一环的格林迪洛发狂。赫敏愤愤地说这明明是他们自己赛前调查不足,现在报告里居然暗示都是人质和选手咎由自取。
可是他们没法做什么。邓布利多在事故后不久匆匆离开学校,斯内普接手了部分学校事务,罗恩在黑魔法防御术课上看到他臭着脸站上台时愣了半天,末了对哈利怀疑地说难道穆迪被斯内普变形了;三强争霸赛由于火焰杯魔法契约的存在被强硬地继续推动;拉文克劳的遗物寻找仍然毫无进展,哈利有时头疼地想这世上真的存在知道这事的人吗?邓布利多为什么要给他布置这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又为什么在这之后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自己一走了之?
“为什么?”
他几乎是用着赌气般质问的语气,却突然意识到没人能回答。他怔愣了一会,目光从少女无甚生机的脸上移到她的手腕。这双手曾经燃着火焰触碰过他,帮他挣开了奇洛的绳索;这双手也曾带着他走进一个只属于他的戈德里克山谷之夏;它们还帮助他的教父重回清白之身;同时,也是这双手,牵着他在有求必应屋的星光里起舞。那时,他可以说,他感到非常幸福,那种幸福和任何不幸都没有关系,那种幸福就像小小的星光,让人很想握在手心,珍惜一生。
可这种幸福已经远去了。
他没有抓住机会。
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他那时能抓住她的手呢?如果那时他能早点去邀请她呢?那是不是在水下的人质就是他了?这样,没有小格林格拉斯,没有血缘诅咒,就没人会出意外——甚至,他想到“勇士最珍贵的宝物”……
“丽塔·斯基特写了一堆胡言乱语。”哈利胡乱说着,知道没人会听到,他也干脆自说自话起来——而且,这样就好像他能和温斯蒂对话一样,他想和她说说话,“她说你有一个混乱的青春期,怎么博人眼球怎么写。当然,我们都不信。她还大张旗鼓地写赫敏是克鲁姆‘最珍贵的宝贝’,把她气得不行……哈哈。但是,其实我偶尔在想。”
哈利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勇气,也许是从窗户里打进来的光太温和,又或者是想起了那个不遥远的暑假下午——他轻轻握住了少女垂在身边的手,继续说。
“其实我偶尔在想,要是我能参加火焰杯就好了。”他小声说,生怕声音被其他任何人听到,“不是为了奖金,不是为了荣誉。我只是想,跟你跳一场开场舞,然后……我想,就是……
“……你就是我的珍宝了。”
他几乎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声音宛如沙粒从齿缝间漏走,舌头也跟吃了爆爆酸味糖一样不听使唤,哈利简直觉得脸和内脏一起烧了起来;但他垂着头,顿了顿,另一只没有握住少女的手从兜里掏出了魔杖。
“你以前说,我肯定会很擅长守护神咒。”他在空中虚挥了一下魔杖,“真的……你看,呼神护卫。”
随着他的声音,一只银白雾气组成的牡鹿在医疗翼狭窄而隐秘的角落出现了,没有声响,没有别的动作——它只是轻轻弯下脖颈,亲昵地蹭了蹭少女的额头,那些随着它而落下的话语也变得轻柔如晨间的霭雾。
“我最快乐的回忆中一定有你。”
*
我在这片不知所谓的湖上,走了很长的时间。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星辰缀满夜空,周而复始。灰白的雾气笼罩前路,湖面光滑如镜,这让我不能不把目光集中在脚下——集中在漆黑冰面下如鬼影般跟随我的,苍白如蜡的阿斯托利亚的脸庞上。然而,每当我因为试图移开目光、却又因为冰面太过光滑而差点打滑、跌倒时,雾气却又会仿佛温和地簇拥着我站起,某个影子则会出现在旁边。汤姆·里德尔从不伸手,他看上去比之前更虚无,常常只是面无表情地袖手旁观。我怀疑过这片难以逃离的梦境是否出自他手,但质问后他只是摊开手,看向湖面下的阿斯托利亚。
“我想困住你?这件事不是早就失败了?”他脚下没有影子,“我倒想给你一忘皆空……无聊的生死,无谓的小卒……”
他的声音消失在雾气中,伴随着仿佛嘲笑或是恼火的余音。我看着冰面下那张惨白如死人的脸。本该活到成人、活到大战后的女孩此时生死不明,也许只是因为我带来的一个转变。有什么错了,当我以为能让所有人走向幸福结局时,有人却失控般驶向了更坏的结尾。
我难以忽视她,我难以想象——难道我做的一切——?
突然的,雾气深处传来忽明忽暗的银白色光芒,我茫然地抬头,眯起眼看过去——一头银白的牡鹿,慢慢地出现在远处,步调缓慢而优雅。
这是……?
随着它的出现,周围仿佛冰结的雾气也逐渐散去,温暖潮湿的气息吹来,当我再回过神时,湖面已经冰消雪融,我就这么站在水面上,周围居然是霍格沃茨的群山,当我惊异地低头,却发现阿斯托利亚的影子竟已经逐渐模糊。牡鹿在转身前最后看了我一眼,随后奔向湖面彼端——而我也下意识追着它跑了起来,群山、森林、天边半明半暗的云都成了瞬间之景——雾气消失,灰暗的水面也不再一望无际,在我最后距离银白牡鹿只有不到半米时我看到湖岸,青草铺就的湖岸——它在踏上湖岸时消失,而我在猝不及防时一个分心跌入草地——
“我也没见过这种恶咒……按道理讲黑湖我和詹姆上学的时候研究过……不该有这种诅咒……”
“我的意见跟西里斯一样,但……我们会尽力。”
我眼前出现的是好几个人影,西里斯、卢平、格兰芬多铁三角,还有不远处面色严肃的女士以及面色阴沉的斯内普,我又悄悄转了转脑袋,旁边是医疗翼浸透药剂味的床单和帘子,不是格里莫广场凤凰社开会。
……还行,没一觉睡到第五部?
不等我在心里自嘲完,就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她醒了!”,几乎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