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上。
月色被层叠的云层遮挡,天色昏暗,不久后就下起雨来。风吹得庙里的铃铛直响,好像在替飘荡不眠的灵魂演奏安魂曲。
丹戚在元北庭的胁迫下将闻道济的灵魂留了下来。但元北庭并不知道要怎么安置这个灵魂,只是觉得闻道济不应该沦为神兽的养分,尽管这只是一个幻境。
等丹戚走远后,元北庭靠着神龛缓缓坐了下来。虽然表面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丹戚毕竟是用千针线刺穿了他,他这副身体对神力的耐受有限,强撑到现在不露弱态。
那抹金光悬浮在空中。闻道济观察了半天,终于看懂眼前的人是谁,以及他忍耐的神态。他下意识将那个在烈火中痛苦不堪的昌国侯与眼前的人联系起来,愧疚极了,低着头垂泪:“我会给你偿命。”
元北庭闭了闭眼,冷笑道:“自己的命都没管好,少操心别人。”
元北庭往外面看了看,天色已晚,按照他的速度,处理掉一个赫连家族应该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司怀昀见他久久不归,怕是会担心。
这一念头刚一落下,山神庙的大门就被推开。司怀昀收伞进来,只分了一眼给那团金光,然后落在元北庭身上:“在撒娇吗?等着我接你回去。”
元北庭伸手:“有劳陛下贵体。”
司怀昀将门关了,阻挡寒意连绵的风。司怀昀摘下脖子上戴的玉,给元北庭戴上,他身上密密麻麻但不见创口的伤被流贯全身的灵气逐渐治愈。
山神庙中晃动的烛光在司怀昀脸颊上染上暖色,俊逸的棱角被模糊,目光又是温润的。他俯下身,伸手抬起元北庭的下巴,元北庭顺从地抬起来,张着眼直直地看他。
司怀昀用大拇指拂过元北庭脸上不慎沾上的香灰,笑他:“花猫。”
元北庭舔了舔他脸侧的手指:“喵。”
下山时,外面的雨还在下。司怀昀举着伞,抱着猫,身边还跟着团金光,阵仗颇大。元北庭低声道:“头发断了,都碎了,我捡都捡不起来。”
司怀昀低头,有一缕头发飘到了元北庭的面前,元北庭控制不住自己的伸爪去抓,司怀昀轻笑:“用这缕头发再给你编。”
元北庭抓到了头发,然后送入了嘴里,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他,露出了一对尖牙。可爱死了,让司怀昀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
第二天,赫连家昨夜留在本家的人全部死了,大批用于祭祀的贡品也不翼而飞,这些都被解释为赫连家不信山神,偷窃山神贡品,山神降罪,才导致灭亡。着实是自作自受,活该如此。
而赫连家族大批的罪名被查办,各家族见风使舵,将所有的罪名都罗织到赫连家头上,反正是死无对证。官府将赫连家族封禁,其名下所有财产收归官府。赫连家族是被连皮带肉全部搜刮干净,其他家族也不免被刮了一层油,各自收起了招摇过市的尾巴。
此外,夭北的人还在赫连家的山神庙中找到了闻道济的尸体,万民哀恸,他们对赫连家更是深恶痛绝,纷纷要替闻都护举办丧礼。景献帝听闻此事,传令将闻都护的尸骨带回明京,由其家人举办丧葬。
闻道济尸骨走的那一天,夭北的百姓没有什么万民伞荷包的传统,都捧着家里的秋月花相送。这在夭北最难采的花,是他们最高的敬意。
葵可换下了那身侍卫服,将许久未着的舞服拿出来。那是洁白的法衣,上面绣着繁复华美的蝶,一直蔓延到裙摆。她左手中握着摇铃,右手是挂着虎头的珠串。脸上戴着凤凰的面具,上面悬着珠翠,如同一轮弯月。
她本是祭祀大礼上献舞的祭品,是闻大人将她救了下来。她没有父母,就将闻大人当作自己的父亲,端茶倒水,随侍照料,也是一份孝心。
她抹了粉黛,在正对着丧礼的台子上起舞,这支舞她练了成千上万次,就是为了献给山神大人看。可山神要她的命,她这条无依无靠,命途多舛的命。她不信山神,她憎恶山神。
她只信闻道济,她的祭神之舞只为她的神明而跳。
冯玉庆被留任,从候补知县的身份升为本地太守的佐官长史,日后论功绩再升官。夭北虽然偏远了一点,但这里也掌握着经商要道,而且经过闻道济的治理,已经形成基本的体系。安排在此地,倒也不算亏待他。
回去的路上元北庭的心情并不好。虽然如今的事情已经解决,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幻境,在幻境外,那些阴谋诡计早已实现。不知这丹戚是否受人指使,特意来害他。最后让他不得不堕入魔渊幽火中重塑骨血,然后落在赤庸手上,过了那生不如死的几十年。
若不是如此,他就不会见不到景献帝的最后一面,不会疯了一样,去寻找一切转世的方法,去试图违逆天命自尽,转入轮回。
元北庭涩声道:“我竟然愚蠢至此,才这样错失这些年。”
他在静默中落泪,司怀昀的手触到了他的眼泪,低头吻去。他想起自己当初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有些怔愣:“你不恨我吗?”
元北庭愣了片刻神,随即轻微地眨了一下眼:“我不记得我恨你,我只记得我爱你。”
元北庭哭得不好意思,就变成猫缩在司怀昀的怀里。司怀昀刚在夭北吃了那的奶茶,贪嘴多喝了一碗,身上都是奶茶的香味。他就在司怀昀身上这股味道中沉沉睡去。他并不需要刻意休息,但此时休憩一会儿也不赖。
他们晚上找了一个旅店,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继续赶路。
司怀昀觉得奇怪,因为元北庭不变成人,也不说话,胡言乱语的比划更让司怀昀看不懂,至于猫爪就更别想拿笔,所以司怀昀只能猜测元北庭被幻镜影响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变为人形。
路途十分漫长而无聊,而且猫状态的元北庭似乎更加嗜睡,这也同样感染了司怀昀,于是抱着猫也跟着休息。
等到了傍晚,他们找到一家客栈入住,司怀昀醒来时看见元北庭还在睡,本意是不想将他吵醒,可惜这小猫就是这么机灵,他一动就醒了。
可惜元北庭不知是为什么,不爱呆在他怀里了,总是别扭着要下来。客栈门口有棵巨大的枫树,司怀昀住进了客栈里,那棵枫树就在窗前,抬头的时候看见枫叶落下,不禁感叹:“真漂亮。”
小猫本来是在他脚边的,听到他这一句便从窗口跳了出去,轻巧落到树上,选了一片最完整最漂亮的摘下来,然后回到了窗前,送给司怀昀。
司怀昀轻笑,觉得他又乖巧又可爱,忍不住亲了他的小猫耳朵:“北庭,谢谢你了。”
谁知这小猫却突然僵住了,按说平常元北庭虽然会害羞,但久而久之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
小猫端坐在窗前,随着一声轻响变回了人形。
他嗫嚅着哼哼:“陛下……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又是抱他摸他,如今还要亲他,简直让他无所适从,他连这些事都说不出口,但陛下好像习惯性就能做出来一样。
司怀昀看到这副样子,瞬间就明白面前这个不是后来锻炼过脸皮的元北庭,而是一逗就脸红的喻沙。或许是受这幻镜的影响,他突然变成了幻境时间的自己。由于元北庭对这副身体进行了改造,所以喻沙才半天变不回来人形,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刚才被亲了一口,才爆发出力量,能变回人形了。
救命……原版纯情小猫……
喻沙瞧司怀昀的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刚才陛下叫我‘北庭’,陛下是把我认成别的小猫了吗?”
司怀昀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舌灿莲花的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有啊,我就一只小猫。”
喻沙更失望了:“那北庭才是陛下的小猫,我就不是了。”
他抬眼一副泫然欲泣又故作坚强的模样,满脸都是隐隐的“陛下怎么有别的猫”的委屈。
司怀昀只能眼一闭,随口扯道:“这是我新给你取的名字,叫‘北庭’。”
喻沙顿了一会儿,更幽怨了:“如果我是这个名字的话,我会很喜欢。但是陛下能不能别这么骗我了,我也不是傻子……”
司怀昀:“……”
……不好糊弄了。
“可是……”喻沙的声音低下来,他垂着头,柔软的发丝因窗外的风而轻轻飘动,“如果陛下不要我的话,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了。”
司怀昀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只看见眼眶里泪水打转,司怀昀觉得,若是后来的元北庭,肯定是已经开始哭了。可这个时候的他,像是害怕怯弱惹人厌恶一般,愣是一滴泪也没落下。
接着,他手指轻扫过眼眶,满溢的泪水一碰就掉,落到手背上,顺着经脉流下来。他没料到司怀昀此举,对视着愣了片刻,随即仓皇着撇过头,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中,连指尖都颤动。
司怀昀捻了捻指尖的泪水,轻叹一口气。他这样郑重,任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话掺了半分假。
“怎么会呢,”他说,“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元北庭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久。等他醒来时,他在养心殿的软榻上,旁边燃了一炉香,荷塘的风穿堂而来。
元北庭心一惊,虽然自己很累睡了一觉,可从夭北到平京的路途只依靠人马的话几个月也是有的,再不济也是一个半月,他怎么可能睡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变为人形,旁边有一件侍卫的衣服,就拿起来穿上。他急着去找司怀昀,也由于这些日子两人同居惯了,没那么多拘束,于是边束发绳边往外面走。
他刚转出居室内,就看见司怀昀伏案在批改奏折。元北庭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眼前的人察觉到他的脚步声回了头。
只是那一眼,元北庭就顿住了脚步,束发的手停滞在原地,喉咙里的呼唤也被咽下去。
他站在原地,放下手,让没束好的长发落下来,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陛下。”
喻皑站了起来,上下扫视了一通,随即拢袖笑道:“难得很没规矩。”
元北庭点了一下头,随后迅速把头发束了起来:“还请陛下恕罪。”
喻皑:“你起来是来找朕的吗?”
元北庭诚实道:“是。”
喻皑饶有兴趣:“找朕做什么,难不成怕朕跑了。”
元北庭低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去哪都是好的。”
喻皑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向上扬。他手腕的佛珠挨到元北庭的皮肤,猝然烧起一片漆黑。下一刻,喻皑将佛珠套在了元北庭的手腕上,狠狠勒着,冷声道:“你不是喻沙,你是谁?”
佛珠不断灼烧着他,让他的肉都翻起来,像是火炭炽烤。而元北庭甚至连神色都没变一下,温顺地垂眸:“陛下,我就是喻沙。”
喻皑勾起嘴角:“是么?朕弑师弑父杀兄,倒是不介意手上多一条命。”
元北庭立马道:“您没有弑父,是他寿数将尽,本就命不久矣。”
喻皑顿了片刻,那日室内两尸,泰青皇帝并无伤痕,也没中毒迹象,但在他的眼皮底下,没人敢去探究,只是都将这顶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喻皑倒是不在乎这些,从未争辩过。只有这固执的小妖魔,看到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每次都很认真地纠正,好像怕他以后下阎王殿多挨一鞭子似的。
喻皑收回佛珠戴回自己的手腕,扯出一个笑:“那也是被朕气死的。”他摆摆手,“朕乏了,你先回去吧。还有,以后不要拿朕的佛珠到处乱玩。”
元北庭告退后,就直奔自己的府邸而去。他原本的装潢还在,没有变回那副惨不忍睹的丑样子。他去找最近关于夭北的相关材料,雁湫山没塌,冯玉庆依然留守在夭北,正得了恩准,打算让自己的父母妻儿一齐搬过去。
所以说,这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司怀昀变回喻皑。
当初喻皑一直戴着那串佛珠,可司怀昀却把他摘了下来。因为这佛珠会随着他的意念进行攻击,而且这种意念判定蠢得很,但凡他有一点负面情绪就会,包括心疼和生气。他怕伤到元北庭,就收了起来。
元北庭摸了摸手腕上的焦痕,伤得并不重,正在慢慢恢复。
他们如今还被困在这幻境里,如果是喻皑,依景献帝的趣味多少会给他使绊子,而且但凡察觉到他不是喻沙,宰了他也说不好。
他今天三言两语之间就被景献帝察觉到了不对,怀疑一旦产生,景献帝很长时间都会反复试探他。他如今的性格已经跟过去的大相径庭,也记不太清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
元北庭被身上这套紧得要死的侍卫服束得简直快窒息,他现在懒散惯了,不喜欢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