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灯。
那是少年人在秉烛夜读。
一直到了平乐十七年冬,六殿下已在此待了三年。
江南天暖,雪下得比北方晚些也小些。
那日六殿下微服去与江南诸商周旋,那些大商人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难糊弄得很。
幸好他对此早有计谋与经验,先摆出自己的诚意,算清楚利润,结合市井行情,再加上他熟读过诸子百家之书的三寸不烂之舌,南下西洋行商一事终于撕了一个小口。
六殿下做东,在红枫楼请客。阁中炉火起,透过透明的琉璃屏观赏阁外美景,玉琼凤髓端上桌。
酒还未过三巡,街上不知哪一处的商贩突然叫起来,一迭声的“打死这个小贼”此起彼伏。有的人纯属是看热闹,却比谁喊得都起劲。
喻皑皱了皱眉,这茬子事,若是没有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就算了,可偏偏就撞上了他宴请宾客。
“不过一小贼,他偷了什么,由我来抵可好。”
那店家正要抓人去后院收拾——这种小事自是不必见官的,有统一的规矩收拾这事——便见一公子翩然而来,气度谈吐皆不凡,转了个脸色:“公子要为这小贼作保?听小人一句劝,实在不值,这种赖皮骨头,打……”
六殿下客客气气地道:“店家说需多少银子便是。”
店家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做小生意的,按照规矩,抓到了一律以十倍赔偿。”
六殿下丢出二两银子,店家喜出望外地接着,拱拱手道:“公子真真一副菩萨心肠。”便把人交给了六殿下。
那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小乞儿,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寒冬腊月中,他只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整个人冷得不停地颤栗,勉勉强强倔强地站着。脸上又被打出几道血痕,他用手背粗略地擦了擦,更加糊得一脸都是。
像一只受了伤又倔强的小兽。
六殿下实在看不下去,扯出一条手帕,正要给他擦擦。
这小乞儿却不知是怎么回事,愣是不肯要,不停地往后退。
最后不知道是自己逼得紧了还是怎么着,这小乞儿竟然逃了!
落荒而逃,一骑绝尘!
六殿下:“……??”
他自认长得也不算凶神恶煞。
那个肖昆派来叫他回去的小将士行了个礼,道:“殿……公子,您老师让您早点回去,今天是腊八,回去过个节也好。”
眼看着是找不着那个小乞儿,他虽有心施以援手,但既然人都跑了他倒也不强求。
毕竟他这些年,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压根不是甚么菩萨,冷到令自己也心寒。
六殿下上了备好的马车,心不在焉地捻了一块甜点,看见外面万家灯火,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烛摇曳,暖色铺天盖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清脆,家人各自团聚成一张圆桌,是一片黑夜都侵不进的盛世。
可有人回不了家。
六殿下笑了笑,将京城的夜景从脑中一点点抹去。
还有人单衣附体。
真的不会冻死吗?他不禁想。
这念头一落下,他有些啼笑皆非,不知一副冷了的心肝何时竟这样感春伤秋起来。
他不禁回想起那小乞儿的眉眼来。虽然脏兮兮的身上没个干净的地方,但是浓眉大眼,眉清目秀,是很孩子气的长相。
这样的早该埋在家人怀里撒娇,可那小孩的眼神几乎风声鹤唳,他竟然找到一点同类的同病相怜。
啊……
是猎场的那个小孩。
他的手指在空中轻划,如果放在明渊地图上就可以看出是京城和江南的路线图。
一个小孩……能走这么长的路过来吗?
肖昆显然不是什么乐于过节的雅士,喻皑一进军营就觉得不对。明明周边与平常没有差别,可他好像生来就对危险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信号。
肖昆输了,输在他根本不了解自己这个弟子。
就像现在,肖昆没有设埋伏,也没有任何试探,而是将他叫到将军帐中,直直地问他:“你跟那些商贾往来,目的到底是什么?”
喻皑刚走进将军帐,染了一身的风雪。他听了这话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了火盆旁,伸出手来烤火。
他眉间的寒意都渐渐被消融,融化成水,弄得眼睫都柔软下来。
一副太能迷惑人的温顺。
“老师,”他唤,耐心地讲道理,“您也知道,父皇的赏赐总是缺斤少两,江南虽然不算贫瘠,但总归是没有京城富丽。况且江南水乡,水网纵横,船只技术十分发达,本就适合贸易。更不必说江南水土丰沃,人口也在日益增多,只要抓出其中的机会……何必囿于身份?”
他还在装傻。
这些道理喻皑都跟肖昆讲过,肖昆本来就对这些士农工商的门第之见没那么重的观念,所以当时就同意了喻皑去弄。
可他从江南码头缴获了一大批兵器,里面甚至包括火药等军用用品,根据层层调查,发现幕后竟然是面前看着乖巧无求,温文尔雅的小弟子。
他想起六殿下彻夜读的兵书,整日的练习,灵敏至极地寻找着敌人的破绽,帮助他轻松获得战局的胜利。
他当时不就觉得,他是个极有天赋的军事天才?
可是他肖昆,尽心尽力这么多年,虽然也曾痛恨过这个贵族与平民天差地别,以出身定功绩的制度,也曾在被怀疑鄙夷的时候感叹命运不公,在被遣到不可能建立军功的江南后愤愤不平。
可他从来都是想着凭借自己的努力去解决这些困难,出身平民的命运本就是这样,他已经足够幸运,不敢再奢求更多。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推翻这一切。
——造反。
肖昆在战场上永远鼎立,他曾经以五千军队战胜三万军队,整个军队损伤大半。
在寒冬腊月的夭北战场,他带着他的战士潜伏在雪地中,就算被冻死,也没有颤抖,暴露半分行踪。
可此时,他的嘴唇竟然有些嗡动:“你到底……疯了吗?你不怕天打雷劈?!你不怕被后世人戳烂脊梁骨?!”
喻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火盆。肖昆用的东西总是又旧又老,火盆不是烧着碳,而是跳动着火焰,印在他眸子里,染上一片温色,模糊了他的棱角。
肖昆就继续劝他:“皑儿,你现在收手,我也去把证据全部都销毁。你呆在这里,总能有出头之日的,你是皇子,你在怕什么?”
“老师,”喻皑打断了他,转头,声音仍然是温柔的,“出头之日是什么时候?”
肖昆一时语塞。
他又何尝不清楚,自己呆在这温柔乡里,都多久没有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了。
没有战争,就没有战功,朱雀军就永远比其他三大军团矮一头。
喻皑喃喃道:“没有,是吧,连您自己都清楚。”
他走到明渊的地图旁,伸手去勾勒那个朱笔标红的京城:“江南向来平定,哪里值得派遣四大军团之一的朱雀团来镇守。朱雀军现在没有事做,就没有动力,迟早得被编制出四大军团。赫赫战功,就因为是平民军团,却成了末流。”他回头看肖昆,“将军,您真的甘心吗?”
肖昆几步走到喻皑身边,逼问道:“你说的事,就是进攻京城吗?!”
“为什么不行?”喻皑反问,“泰青自己昏庸,要把一个帝国交给一个只有身份没有脑子的废物,我还不能及时止损,挽救这个错误吗?!还有你,难道整个帝国都是瞎子,看不清你的才干足以统领四大军团?!你不应该屈居于小小的江南,被困在囹圄之中,一步都迈不出去。你难道想下半生都这样颓然蹉跎下去吗,成为一个戴着镣铐挥剑的战神?那些废物反而可以持着身份站在高处,我们还要奴颜婢膝——凭什么?!”
肖昆厉声道:“喻皑!你想想清楚你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明渊!”
寒风透过帐门吹进来,火盆里的火焰炸出一声响。
“是。”喻皑摊手,眉目冷冽下来,原来这片温色凝成冰霜会是这么一把锋利的刃。他扯着嘴角笑:“老师真了解我,我从来不君子,倒也没必要扯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
肖昆怒而拔剑。喻皑早有预料,他转身就去抓武器架上的长枪。
几十个回合下来,喻皑长枪被挑飞,手腕也被划开一道痕。
他只有十八岁,无论如何都战胜不了战神一样的肖昆。
肖昆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小殿下还没有经历过沙场的磨砺,皮肤被刀剑一划就破了口。在他肖昆看来,还嫩得很。
肖昆一字一顿道:“现在去思过,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喻皑不太要脸:“老师,我已经想通了。”
肖昆咬牙道:“放屁!”
喻皑缓缓吸一口气,随即呼出来,眉眼笑着:“那是不是等我出来,你已经把我所有的准备都处理干净了。”他转而阴郁道,“老师一定要这样毁了我的前途吗?”
肖昆目光沉沉:“我是在救你的前途。”
喻皑看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老师有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啊。”
肖昆没明白他这笑容的含义,下一瞬,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剑,慢慢地,缓缓地,将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剑面光亮清澈,能照清楚他失控的模样。
“老师就是太正直了,正直容易成为卑鄙的垫脚石。”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百里落天进来通报的时候身上浴血,外面的雪白不知被染红了几许,是连寒风都湮灭不了的血腥。
他的殿下也一身的血。
——喻皑抱着肖昆的头颅放在桌子上,血从切面蜿蜒而下,他跪在下面,被染红了一大片。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有血了,肖昆的面色呆滞,更多的是震惊,不过无论怎么样,他都已经闭上眼了。
这么多年一点点种下的巫蛊丝线,使用的那一刹那,喻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割裂开。
肖昆一直在挣扎,喻皑怕控制不住,只好最后一发力,竟然不小心让肖昆把自己的脑袋整个都削下来了。
他嘴角的血早就被擦干净,反噬弄得他几乎跟肖昆一块死了,不过还好,没死成。
他吞并朱雀军早有预谋,以巫蛊之术在关键时候控制肖昆,把肖昆身边大半的人都换掉,将所有的军队重新编排,美名其曰练新兵,实则离间军心。
那些跟了肖昆这么多年的,有威望的将领,有的被游说,有的战死,要不就跟肖昆离了心,其中颠倒黑白的事也没少做。他就像个耐心至极的驯兽师,一点点把肖昆的羽翼剪掉,每一刀都有理有据,最后将羽翼编进了自己的衣袄里。
这样他就能度过这个寒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