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果然没说错，他往峡谷的一条小道而去，身后的火光渐渐散去，周围也渐渐安静下来。因为将入鬼界，声音的信息也十分重要，于是元北庭将屏障撤去，连热气也慢慢散走了。

司怀昀终于被元北庭放下来。他摸了摸自己新戴的耳坠，元北庭立刻道：“殿下不习惯戴左边吗。”

司怀昀觉得戴左戴右都无所谓，思索片刻，他向元北庭勾了勾手。

元北庭愣了愣，随后明白了司怀昀的意思，顺从的微微弯下腰来方便司怀昀换戴。

司怀昀取下了他的耳坠，戴在了自己右边，随后取下了自己左边的，正要给元北庭戴上，元北庭却好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了一下，虽然只是很小的幅度，但是司怀昀还是察觉到了。

不过司怀昀并没有点破，而是飞快给他戴好了。

突然，司怀昀的指环摇动了片刻，司怀昀知道，这是百里落天看四周没有魔渊幽火了，就想出来。他一把按住了百里落天，百里落天挣扎了一下，发现司怀昀居然阻止了他，司怀昀从前可是从来都不阻止他出入的，不免有些疑惑：“？”

司怀昀淡声道：“你老实呆着吧。”

百里落天更加疑惑了，他最近做错什么了吗？就算是做错了，那不应该让自己滚远一点吗？

不过现在这个条件也没办法让自己滚远一点，所以司怀昀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他别出来。

司怀昀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用最简单最无情的话直白了当的解释给这个脑子绕不了半道弯的棒槌道：“你的错就是出现，不出现就没有错了。”

百里落天：“？？？？”

元北庭回过头来：“殿下在跟你那位侍从说话吗？”

司怀昀温声道：“这种话不可能对你说的。”

四周阴森森的，风吹来时听见枝叶交缠的沙沙声，应当是一片小树林，等到他们往前走彻底走出这条小道，四周才透出一点月光可以看清前路。

元北庭拂开了树枝：“这里是鬼界的边境，幽冥背阴山。此地无人无水，只有阴风，只走阴差。”

元北庭正要让司怀昀小心些，司怀昀却突然摸着耳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元北庭转头看向司怀昀，对上他戏谑的目光，表情似乎空白了片刻。

他不免摸了摸司怀昀亲自给他戴上耳坠的左耳垂，片刻后咕哝般：“殿下戏耍我。”

这耳坠分明是不分左右的，也就是说，司怀昀分明可以把自己左边那枚摘下来戴到自己右边。可他却偏要换自己左耳垂上那枚。而那时元北庭居然没有察觉到这点，任凭司怀昀煞有介事的换了耳坠，弄得他现在耳垂还在发烫。

司怀昀笑起来：“这是你的耳坠，刚才那黑乎乎的，我怎知到底分不分左右？”

他们没能继续诡辩理论下去，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咆哮一般的哀嚎，而且似乎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很多人在齐声痛哭哀号。司怀昀自从来了地界，就有前仆后继的惨叫咆哮，吵得他耳朵痛，想来是此地的特色。

前面丛林掩印，微微透出些诡异的绿光，两人循着声音和光线摸过去，眼前这一幕真不愧是地狱降临。

周围丛丛立着鬼怪妖魔，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扭得千奇百怪，像是群魔乱舞。他们都围着中间那一口圆鼎打转，圆鼎里烈火熊熊燃烧，绿光跳跃着像是急切而贪婪的吞噬，印衬得四周阴气森森。

那些东西不知在咕哝着什么，不时对着圆鼎里的东西咽口水，有的咽不下去，全哗啦啦流在地上，又呜啦啦发出怪叫。

下一瞬，那圆鼎里突然发出凄惨至极的惨叫声，而周边的那些东西却好像突然高兴起来，各有各的庆祝方式。

火光渐息，他们从鼎里拉出来一个黑布隆冬的东西，那团小东西痛苦地蜷缩着，声音都已经沙哑，很长时间之后才慢慢化出形态，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小孩的模样。

小孩显然死得不能再透了，可却依然发出死前一般的悲鸣。周边的鬼看这小东西再无任何多余的反应，突然变得愤怒起来：“见鬼啦见鬼啦，到底谁说的这是落泉的冤魂！为什么怎么炼都炼不成恶鬼！”

这群鬼居然在炼恶鬼！

司怀昀之前就听说过，有些恶鬼是鬼鬼相催催化出来的，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相传当代鬼王就是炼了一只极为凶恶的恶鬼，才坐稳鬼王之位。

而且他们还说，这是落泉的冤魂，为什么要拿落泉的冤魂来炼恶鬼？

不过既然是恶鬼，必然怨念极深，而落泉泉京的冤魂，全都惨遭枉死，又怎么可能不怨气深重呢，既然怨气重，也就更容易炼化。

那群鬼还在咕咕叨叨：“而且这还是只女鬼！女鬼不该更容易炼化吗？”

“你看这模样，死的时候才几岁，这还分什么女不女男不男的。”

“该不会就是因为年纪太小，还未婚配的原因吧。”

“那怎么办，给她找个鬼夫君？”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起来，居然没有注意到，中间那团小小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是变化万千。一会儿是小小的幼童，一会儿又是佝偻脊背的老妪，或者体硕健壮的男人，最后还是定格在了小鬼模样，在他们反应过来的那一刻，这小鬼突然暴起撕咬起来。

“——发疯啦！——发疯啦！小鬼发疯啦！”

“我的眼睛……我的腿……啊啊啊啊——”

顿时一片哀嚎，这些鬼全部都四散而逃，却都被那小鬼拦住疯狂撕咬，零零碎碎的掉了一地，很快，他们就都不再动弹了。

这小鬼居然将这些鬼都吞噬殆尽了。

可她却并没有任何痛快，反而像是自己干了什么很可怕的事，干巴巴的对着这些残骸哭嚎起来，委屈不已。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好像正打算离开。可还没走两步，她突然回过头来，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向了元北庭和司怀昀的方向，随后，对着这个方向呲起一口密密麻麻的白花花尖牙。

元北庭顿觉不对，他展开了自己手中的八苦扇，横起扇子以扇面扛住了她转瞬扑到面前时张开的血盆大口。

可拦了没有片刻，她的眼珠诡异地咕噜一转，扇子突然好像把她的脸劈开了一般，上下两半脑袋从元北庭扇子上擦过，随后重新合上，扑向了后面的司怀昀。

司怀昀就站在原地，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而面前的元北庭将扇子一斜，轻轻一摆掀起一阵飓风，将那小鬼扇开，可她被扇开后却丝毫未停顿，像是磁石一样又飞弹而来。

就这样周而复始，周边的树都被她撞塌了一片，可她依旧不折不饶的往司怀昀的方向冲来，仿若不灭不休。

司怀昀叹息了一声：“罢了，你放她过来吧。”

元北庭显然不赞同：“殿下！”

说来奇怪，在司怀昀说让她过来后，她反而不再贸然往这边来了。她被风掀在地上，双手支起自己的身体趴在地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跳动着异样的光芒。

司怀昀淡声道：“那你说，此番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可太狡猾了。元北庭同他对视，可手中扇子却未松下半分。片刻后，才合起扇子垂手：“听您的。”

“乖，你不用出手，”司怀昀又温和下来，“别担心，你就在这里，我怎么会出事？”

司怀昀蹲下来，他从袖中掏了掏，拿出一个风车来，正是元北庭摘星时给他赢的那一个。元北庭站在旁边，眼神微微闪烁。

此地阴风呼啸，风车一拿出来便呼啦呼啦转起来，四角飘带炫彩，看起来十分好看。

那小鬼看见风车，下意识往前猛爬了两步，眼睛里的光似乎平静下来了，慢吞吞的往这边爬着，好像在观察什么东西。

不过司怀昀这会儿很有耐心，便静静等着她爬过来。她终于爬到司怀昀面前，改趴为蹲，眼珠一错不错盯着风车看。半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那彩带立刻将她的手指缠绕住，可她的手指又断开，再重新合上，如此反复。

下一刻，司怀昀手上的指环一闪，只见他手中出现一把长剑，在小鬼怔愣抬头的瞬间，光洁的剑面上还倒影出她懵懂的脸庞，随后，那柄剑当胸穿过，将她死死钉在地面上。

降魔剑！

人帝方鼎铸造出的降魔剑可以斩杀妖魔鬼怪，对上仙族也有优势，这只小鬼就算再凶再厉害，也蹦跶不起来了。

片刻后，她已经彻底不动了。

司怀昀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见她不动，才慢慢把剑抽出来，收回了指环中。

随后他俯下身不顾脏污，将那只小鬼抱起来，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大树下丛阴密布，鬼都不喜欢光，就算是死绝了的鬼也会喜欢这里吧。

他放下这具小小的尸体，还没来得及起身，那原本闭上的眼睛突然爆发出诡异翠亮的绿光，霎那间，无数庞大的黑影瞬间从那具小小的尸体上涌现，像是从种子上瞬间长出的粗壮藤蔓。

他们有千万条黑影，一同发出嘶哑咆哮声，呈笼状像是要把司怀昀包裹在里面，困死在笼中。

铺天盖地的黑影似乎要将日月遮蔽，司怀昀抬起头，似乎看见了无数张狰狞的脸，他们声嘶力竭着，咆哮狂怒着，诘问他。

“你不会后悔吗？！你不会心存愧疚吗？！”

“无情无义，不仁不义！”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司怀昀皱起眉，捂了捂耳朵。

好吵。

他们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到他身上来。下一刻，他们又被飓风掀开，而那些风似乎巧妙地绕开了他，只让他的衣角飞扬。

而他的腰被人揽住往后拖，护进怀里，一纸雪白的折扇横于自己面前，那些恶鬼怨灵似乎被他威慑，被掀开后只敢在旁边不停叫嚷着，谩骂着。

“殿下，”元北庭冷声道：“请容许我不能再看下去了。”

那些东西的谩骂声越发不堪入耳了，元北庭啧了一声，捏着扇子的手似乎要一狠心将他们全部打散，司怀昀却伸手按住了他，温声道：“不用勉强。”

元北庭的动作凝滞。随后，司怀昀往前走了两步，那些怨鬼见他出来，又前仆后继的跑去谩骂呲牙，露出狰狞的尖牙烂面。

“凭什么，凭什么，怎么死的不是你，怎么你不去死——”

“我怨，我悔。你呢？你不怨吗——你不悔吗——”

司怀昀沉默片刻，随后手中出现一柄长枪，那枪身凝冽如墨玉，漆黑到发亮，握在他手上后让那些发狂的怨鬼都有些发怵。他突然溢出一声笑，哼笑道：“你们就为了问这些吗？”

他抬头的时候似是无奈又似是无所谓：“我后悔了，你们就安息了吗？你们是想撕了我才解气，不止撕一次，要撕烂我，生生世世，万万千千次。既然如此，就少问这些废话了，各凭本事吧。”

做下的孽，早就回不了头了。再来一次也是如此，不会翻篇，两相折磨，需要生生世世才能解。

他这柄长枪厮杀时竟锋芒逼人，吹毛利刃，被他触碰到的恶鬼都魂飞魄散，四溢而去。他正要抬枪下劈解决掉最后一个，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下留人——留人——啊不不不，留鬼——留鬼啊！”

司怀昀却没有听别人指挥的习惯，去势不减，一下将那鬼魂打散。

他解决掉最后一个后，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枪头扎入地下，他扶着枪陡然瘫软下去，随后被元北庭接住：“殿下，还好吗？”

“不太好，”司怀昀笑了笑，“好久没使过这东西了，让你见笑了。”

随后那柄长枪消失，又化为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指环。元北庭注意到：“百里落天的原身是长枪吗？那东西可真是诡异。”

司怀昀摇摇头，笑道：“我于他人，不也诡异的很。所以用点不正常的东西，岂不才是正常的？”

元北庭似乎并不赞同这个说法，皱了皱眉。他们没能说几句，很快就有人过来了。

元北庭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身蔚蓝色水波纹长袍的少女哼哧哼哧跑了过来，元北庭哼声道：“仙界的小白莲花来了。”

她跑过来，趁机抓了几点还没来得及逸散干净的碎魂塞进荷包样式的储魂袋里，可怜兮兮地抓着袋子摇了摇，像是穷鬼摆弄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铜板：“就剩这么点啦，到时候我可怎么交差。”

元北庭没工夫理睬仙界的小仙子，他半跪着让司怀昀好靠着自己休息。

片刻后，一阵闲庭信步的足音响起，紧随而来的是一道戏谑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