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正庙。
司怀昀用完午膳,跟静正庙的鸣清和尚下了盘棋,白子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随后,外面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地面被一点点浸染,蝉鸣蛙叫连绵。
“又下雨了。”司怀昀喃喃了一句。
鸣清一笑,落下黑子:“祥瑞之雨,恰到好处。”
司怀昀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倒是想,这是不是大祭司的功劳。”
鸣清正要回,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大祭司会在淋雨的情况下祈雨?”
元北庭进来时,司怀昀正在观察棋局,于是元北庭和鸣清各行一礼。
鸣清左右看看,识趣地找了个借口退下。司怀昀也没有出声。
元北庭顺势代替了鸣清,静坐在旁等着司怀昀落子,随后自己也落下一子。
原本棋局还有来有往,张驰有度,俩人一对弈上,局势顿时变得剑拔弩张、步步紧逼,每一步都暗藏凶机,也势均力敌,基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元北庭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野路子,一会儿又正经地下,一会儿又疯了一样不看棋局瞎下,完全看不懂他的路子,换了另一个对围棋有研究的此时怕是已经破口大骂他会不会下棋了。
司怀昀又看他走了不甚高明的一步,哼笑道:“元公子不是自诩满腹经纶,连中三元都是唾手可得,怎么对棋这般不甚了解?”
元北庭回敬道:“草民听殿下这样的口气,可仔细一看,怎么还没把我赢下来呢?”
“草民?”司怀昀将白棋捏在手中揉搓把玩,“元公子说笑了,堂堂元氏嫡子,未来大祭司,怎么总这样自贬身段呢?”
“话说元公子不是最近在京城里玩得正开心?怎么有闲情来这庙堂里了?”
“嗐,说起来让殿下见笑,”元北庭手中握扇,“我在西域待久了,满目澄黄,要么就是沙子,要么就是黄金——都一个色,哪像京城,灯红酒绿,气象万千,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处处有雅致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美人也是盈盈一握,身姿曼妙,可在掌心作舞。也难怪有人说甘愿在此地醉生梦死,玩了大半个月还只是看到了沧海一粟,果真是不负盛名啊。”
元北庭又有些苦恼地皱皱眉:“只不过酒色还是伤身,况且玩了这么久脑子总有点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何夕,今早偶然听见庙堂钟响,顿时如醍醐灌顶,耳目皆明。遂已经暂放奢靡玩乐,来这静静心。”他拿着茶杯对司怀昀示意了一下,“不巧,也在这遇见了殿下。”
司怀昀挑挑眉,也拿茶杯回敬一番。
“不过殿下也真是的,满腹经纶只不过我当初开玩笑时顺嘴提了一句,每每都要拿这个来调侃几句,现在弄得京城到处都在传,”元北庭道,“我也很好奇,这偌大一个京城,就没别的可以传了么,一天天的就听见‘元家小公子’开头的奇闻异事,要不是在下就是他们口中的‘元家小公子’,我倒是真要信了他们那些怪闻。”
元北庭又举了些类似于“元家小公子在芈原里开启了一座宫殿”“元家小公子其实有绝世神力”“元家小公子夜晚会化作面容丑陋的黑白无常”等等,说起来颇有些哭笑不得。
元北庭道:“说得我都横跨五界了。”
司怀昀安慰道:“西域巫术早有耳闻,向来被传得邪乎,话本里都是当坏人使的。虽然前些年佛门将西域巫术归为其门内转变了些传统观念,但还是抵不过根深蒂固来得深。”他转而轻笑,状若苦恼,“当然,大祭司记恨我把你当俘虏,不愿意告诉我,我也怨不得什么。”
元北庭同他趁口舌之快的时候不饶人,可司怀昀这突然的苦恼委屈,却让他登时有些招架不住:“是陛下将我收来当大祭司,皇命又不可违,如今巫术正邪不明,我一路遮遮掩掩的不敢透露身份,生怕人把我绑起来用火烧了献给神。”
司怀昀暗自思索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大祭司特意同我生分。”
元北庭几乎要抹汗:“岂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旁边庙宇里的木鱼声隔着雨帘传来,声声低沉,混入了雨声中,带有警醒之意。
落子声清脆,时急时缓。清风入堂,拂灭尘埃,吹起人的发丝在空中游走,宛如水中摇曳的水草。
司怀昀看了两眼,顺口道:“我发现你的头发怎么总是没人打理?每次看都散乱着。”
“还好吧,”元北庭不甚在意地将那几根头发捉回来往后边随便一放,“许是昨天玩得太晚了,川千央不在身边,就没怎么打理——该你了殿下。”
司怀昀落了子,撑着下巴看他:“你家随从都不跟在身边伺候?”
元北庭怪气地笑了两声:“看着我是主子吧,有时候我还得看着她的脸色行事呢。如今她已成家,哪儿还有功夫管我的死活。”
一般的随从哪能说成家就成家,看得出来这主仆二人的关系不同寻常。不过司怀昀倒也不多追问。
“说起来,”元北庭手拿黑子在桌上敲击了几下,这棋子的触感很好,他很喜欢拿在手里磨挲,“听说明渊破天荒要跟平津联姻?你怎么看?”
司怀昀淡淡道:“现在除了这么依附平津,明渊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们内斗混乱,夺权频繁,东海那边还有外寇入侵,去年冬天赈荒的粮食都是东拼西凑来的——俨然已有颓废之态,联姻尚可保他们几年太平,否则内乱就足以吞灭他们。”
“父皇不愿打仗,也无意统一,若是这样他们能安分的话,父皇大概很乐意。”司怀昀不在意地下了一子。
“而且,”司怀昀冷笑道,“那瑞慈帝的做派还真是跟他母后一模一样,凡事都喜欢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畏首畏尾,难成大器。”
“什么都想要,”元北庭一只手撑着下巴,眼尾向下落,慵懒之意泻出,手下的棋却走得雷厉风行,“什么都得不到。”
他抬头,好像心情突然很好,冲司怀昀一笑:“是这个理吧,殿下。”
帝国选任大祭司是大事,在大祭司继任那一日,往往也是帝国祭祀之日,往往要求雨告灵。
而这一段时间都风调雨顺,不需要再求雨。而且离国祭也远着,所以元北庭的正式任职就一直这么耽搁着。
司怀昀在静正庙的思过日很快就过去了,照常上朝玩乐不误。
司怀昀看联姻这事父皇已经有意向去选别人了,于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一敷衍搪塞过去。
就在这样的僵持之下,明渊倒似乎有些坐不住了,以替炎适皇帝祝寿为名,派遣了□□公主作为使者来到平津,并且经两国商讨,让双方各自挑选,然后再选个良辰吉日进行大婚。
平津从公主跨过国界时就一路护送,各家也在其安插的眼线中获取了不少这位公主的信息。
“要我说,这根本就不公平嘛。应该让他们明渊的所有公主都过来,让咱们也好好选选才行啊,如今就这么一位,这这这,划不来啊。”一个稍有些微胖的公子抚着手中扇,满是义愤填膺,叽里呱啦的讲了一通,还非得来个人认同他,“北庭!你说是不是!”
元北庭哔哔啵啵地磕着瓜子,被点名抬眼看了他:“梁兄,这事犯不着你我发愁,你得去问问太子殿下。”
梁壬闷了口酒,看起来已经有些醉了,所以也有些大舌头道:“太子爷?得了吧,这样的美事,请他十次,见不着他有一次来的。咱们的自在日子就是太子爷兢兢业业换来的,不说了,陪一杯。”
他话音刚落,外边守着的奴才便叫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梁壬吓得一个激灵,酒都醒了。
只见一人挑了帘进来,顺势就往元北庭旁边空着的位置上一坐,侧头问元北庭:“刚才在聊什么呢?”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梁壬嘀咕了一声,随后腆着脸笑着招呼,“太子殿下,您最近又被什么事缠着身,怎么叫您您都不出来。”
元北庭将话转述给了司怀昀,司怀昀答道:“你们不知道吗,明渊可就这么一位适龄的公主。”
梁壬狐疑道:“不能吧,我之前还听说那瑞慈帝不是正值壮龄,生了好多个儿子女儿吗,适龄的只有这么一位?”
司怀昀有点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目光移到旁边的水塘上。
他一起身,旁边伺候的女婢立马将手中的鱼料举过头顶,膝行着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空间。
梁壬组的局就这样,极尽奢华,且美人如云,他并不喜欢来。
司怀昀抓了一小把,一点点地从指缝中漏出来,突然问道:“梁二爷这一池的鱼是自己配的吧?”
梁壬也凑到他旁边来,自鸣得意道:“那是,这可都是本公子自己一条条配出来的。哎,您也知道,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殿下若是想要,可自行挑选。”
“多谢了。”司怀昀拍了拍手,在旁边净了手。
他撒下去的鱼料落进水里,一群鱼闻声而动,一只黑尾鱼游蹿着将大半的鱼饵都扫干净。
其他鱼扫兴而归,偶尔有几只敢去惹的,不久也灰溜溜地跑了。
司怀昀观赏完全过程,感慨道:“你这只挺凶啊?”
梁壬顺着他所指看过去,道:“哦,你说那只啊,牙尖食肉,自然是凶。”
元北庭也凑了过来:“诶,那一只的尾巴被咬烂了。”
梁壬俯下身去看:“哪儿?”
元北庭指了指一块怪石的角落,一条金色的鱼露出来的尾巴有一截被咬烂,却又藕断丝连着原来的身体,在水中无助又可怜地飘摇着。
“看来快死了。”司怀昀淡淡道。
梁壬的心大得很,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没事,还有这么多呢,被咬烂了可不活该。”
元北庭也不记得是过了多久了,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他想起来什么,便走到这来看了一眼。
找不到,连尸体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还特意问了一下,原本还有一位善心的女婢每天将它专门捉出来喂食再放回去,可到后来这位女婢被差遣到其他地方帮了几天忙,这鱼没了人照顾,便饿死了。
至于尸体,说不清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