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这样的哭泣并不久,她推开他,薄红的眼皮合着,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场梦。
卫翕道:“陛下未必是因此。李相势大,先前立后一事便有征兆,陛下心里未尝不恼恨。他要重用江南士族,又要抑制李相,择萧氏或许是为制衡。”
“京中局势我们在外毕竟不甚明朗。我回头去信义父,看看究竟是何缘故。”
见她不语,他拧了帕子回来给她擦拭。
她叫弄的精疲力尽。家中亲人所剩无几,几个堂兄死的死,散的散。若依他所想,十三娘只会更加难挨,或许要被皇后一派视作眼中钉。大伯母信中叫她不要再管,她既已离开,郎伯又是蕃将,是怕她再牵扯进去更要累及十三娘。或许陛下正是因此做筹码。
若不是她想着借卫翕离开,或许就不会连累她。她本就没什么好留恋的,已做了死的打算,为何又生了妄念。
如今却将她推到了火坑之中,让她替代自己受了这些苦。思及此,她眼泪又淌出来,脸上却是麻木疲惫。
这夜,扶光睡不安稳。一时是大伯母,她质问她为何要害十三娘,为何要如此狠心。一时十三娘哭着脸唤她,却在不知何时变成了十娘。她说:“七姐姐,我活的好痛苦。”脖子套在白绫上,踹掉身下的凳子。
扶光惊醒过来,浑身发冷,牙关颤抖。
康家屋宅中妾氏锦瑟收到扶光的帖子,却被主母兰氏拦截,如今正在郎君跟前闹腾。
“夫人喜爱听我弹琴,这才送来帖子。若非我同安家的熟悉问起我来,我都不知,还以为哪里叫得罪了夫人。我战战兢兢,几个夜里都没睡好,竟是叫大夫人拦着。郎伯,我好委屈。”她在郎君跟前哭诉,趴在他怀里一张帕子揉了几揉。
“真有此事?”康家先前主事的郎君叫卫翕斩了,如今是康绍乐。他会听官话,就是说的磕绊。
兰氏跟前嬷嬷替她辩道:“家主明鉴。管事只说帖子给了大夫人的,自然由大夫人做主。”
兰氏叽里咕噜一通,叫康绍乐怒地掀了桌案。
“妇人短视。夫人喜欢瑟瑟去,你便叫她去。即便家里不要她谋出身,能听个信有里面的消息也好。城中谁家不去,就你清高。蠢妇一个。以前卫翕跟前水泼不进,针扎不进,不晓得他动静,如今不正好。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机会,你还要阻拦。”
兰氏骂道:“说的好听!分明是郎伯被贱蹄子勾引,要为他那贱种图谋。”
“胡说!”
锦瑟是能听懂胡语的,叫那一句贱种立马发作起来。“夫人怎能如此辱骂我的孩儿,那也是郎伯和夫人的孩子。夫人看不起我我认了,我是低贱,可孩儿是无辜的,他姓康。”
她嘤嘤呜呜哭作一通:“夫人不就是气秦国夫人不请你去,这才要磋磨我。可也不是我上赶着要去,是人家说了要会说官话的,夫人没见其他家来要是主母会官话,皆是主母去的。夫人要是官话说的好,自也轮不到我的。”
“你这狐媚子东西,就会在郎伯跟前胡言乱语,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兰氏扑上去,叫婆子抱住。康绍乐护着小妾,失手推了一把,将人推倒撞了桌角,见了血,好一阵闹腾。
沐氏当笑话说给扶光听,扶光笑了笑,叫她忧心道:“夫人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她见她脸孔白的,劲头也提不起来,故而有此问。
“天冷了,有些畏寒罢了。”
“那我不扰着夫人了,你好生歇息。夫人也不同我讲,累你陪我这么些时候。”
扶光道:“已经不打紧了,头几日难受,日日歇着也是无聊。”
“回头我给夫人送些山参熬汤,这东西最是补气血。我先前生了孩子后也有这个毛病,后来叫调养过来了。”她关怀一番便起身告辞。
柳娘将人送出去回来道:“我见这李家大夫人是个挑事的。先前和康家结亲的也是她家,如今落井下石。要我说,七娘你身子不舒服,又何苦见她们,还要费心思。”
“我是真借着她们打发时间。”扶光拢着手里茶水,淡淡道:“使君去了阿史那元庆处,想来是中秋的武吓起了作用。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谁都逃不过去。康家先前还在摇摆,如今怕也是有些急了。有沐氏在,我便多个耳朵多只眼睛,我还要多谢她。”
她想了想道:“嬷嬷,回头篱笆也要扎紧,先前是没功夫,如今松下来,便要将这事捡起来。”
“七娘是怕有人要趁机联络府里的人?”
扶光颔首,她便道:“那赵管事那儿可要说一声?”
“自然。他是个聪明的,只是如今府里人多事杂,怕顾及不过来,嬷嬷要帮着他。”
使君先前万事不管,一心扑在军政上,也是府中简单,不用多费心思,如今却大不相同。那赵符生虽机灵,怕也是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她身边堪用之人也就嬷嬷了,跟前的月渡才学了皮毛,当不得用。先前怀锦之事叫院里几个都紧了弦,如今像样起来。人都是如此,见了怕了,便不敢随意为之。
这时月渡送了药来,扶光实在腻烦。柳娘忙道:“放一边凉一凉。这是使君心意,惦记着你身子虚寒。”
入秋后,她手脚就冰凉,被子里放了汤婆子也是不顶事。那日刚好来了月事,就更是难熬,冷的发抖。
卫翕见她难受,将她抱到自己的被窝里,叫她冰冷的脚贴的愣住。“你脚这么冷,汤婆子没用处?比冰块还冷。”他将她脚夹住,挪了汤婆子在她腹部。后来一夜就这么抱着她。
次日先是叫了阿恒来,又让赵符生去寻了一个专擅妇科的大夫。
扶光不耐道:“张真人的方子在吃,又添什么药。一日两顿,我饭也吃不下。”
她近来脾气没个定数,柳娘不敢也不忍心逆她,实在是知道她心里难受。这火在外人跟前不好发,在她跟前还不能发一发了?
卫翕夜里回来,扶光已经睡下了。
他从被子里伸进去往她脚下面探了探,扶光一动,脚收回去。
“你没睡?”
“我怕你冷。”他轻声道。
帐子里暗,她眼睛仍是亮的很。卫翕见她不开口,将被子给她拢好,一点缝都透不进去。
“那你歇着。我去洗漱。”
等他再回来,扶光已经背身躺回去,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先前一样将她抱过来。想了想,只是将被子掖好。
须臾,扶光转过来,看不清脸,谁也没有开口。卫翕的手握紧又松开,终是将她抱过来。似是分成两半的玉佩终于寻见了另一半,缺口严丝合缝,叫人觉得有些陌生却控制不住心里的满足。
又不是不经世事的男女。唇在黑暗中寻找着对方,托着她后颈,发缠着发,一夜荒唐。
清晨,崔氏的马车入城来,便见城门处围着一群人。衙役刚将布告贴上去,不识字的人多,急着问什么意思,闹哄哄一片。
“这是使君下了令,要招一批小吏,此为核查蓟平两州人员,须得通官话,还要会识文断字。若有意愿的便去户曹登记,经考核合格后分派职位。”
“这不是早叫那些士族子弟去么,还贴出来召人。”有些人扫兴地挥挥手便离开了。
“又不是什么肥差,那些士族子弟未必瞧得上。而且上面写了,要通官话,这一点便要拦住许多人。”
“那可有说多少月俸?”
“每月五百文,还可减徭役。”
衙役推开他们,又糊了一张上去。
“州学重开,拔擢有才之士,科举优异者授官……”
幽州早年便有设过州学,只是后来战乱,胡人势重,便渐渐荒废。幽州又不似中原文风鼎盛,反因身处边境,多求军功。如此一来,教学之事多是各家有名望的汉姓家中设族学。这仅为家族子弟服务,轻易不招收外人。
也是因此,如今幽州官场多是士族子弟,寒门若要出息,便只有积攒军功一途。若是恢复州学,便大不一样。
“夫人,是使君颁布政令,引得百姓相看。”过去打探的侍卫回来报道。
“三郎做了使君管着一州之事,定是心力交瘁,忙碌的很。”
“他身为一州总管,自然要做这些。”
说话的妇人容貌干净,气度不凡,有些淡然地望着车外拥挤的人潮。
长春道:“都到了这儿了,夫人还不叫人去报了信,叫人来迎一迎?”
“既都到了,还叫他迎什么。”
“三郎要叫吓一跳了。”
崔氏呵一声。“我才是叫他吓了一跳。该叫他也体会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