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翕觉得萧氏的心防很深,亦或是对于他天然便带有几分戒备。他无可辩驳对她生出怜惜,可若是换成其他人,同她一般,他难道不会么。
他坐在榻上,见她从净室出来了,侧身躺下去。听见她上了床榻,放下帘帐,那些窸窣的声音,卫翕蹙眉,转头看过去。光线暗沉,什么也看不清。他抬手垫在脑后,悄叹口气——可她不需要他的怜惜。
次日,卫翕叫了柳娘去服侍,说她夜里睡不好叫她陪着,他晚上去西厢房。扶光知道后并无异议,后日便要离开,装了几日想也说不出什么。倒是许氏,翻出一匣书信来,皆是早年她家女郎与十娘的通信。
扶光面带感激接过来,心却无波无澜。她叫自己别去想,看也不看就叫柳娘收起来。
梁重虽说要去抓人,但到底不敢轻易行事,郦靖远经营淄青多年,如今要去他的地盘上,便是皇帝来了他也未必肯听。不过是想借护送之名,提前部署,多些筹码罢了。
车马行了五日便抵千乘,距县城二十里外即有人来迎。
卫翕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偏矮,面貌黝黑,抬头时见了他一处断眉,才教他将人想起来。
“五郎怎的晒的这样黑?”他记得他先前生的白皙常叫人笑寻常女郎都不及他。他那表嫂同他一样,皆是白皙,说是家中皆如此。
他挠着脑袋憨笑,“叫世叔见笑了,日日叫海风吹的。”
崔道恒早不认识他了,见他唤才反应过来,忙翻身下马去扶他。
“阿恒如今长得比我都高了,你比我可小六岁,可见还是像姨丈的。”他比划一下,真是要高了半个头。
“表哥怎的知道我们今日到,这么远来迎。”
“阿娘算着日子,叫我日日都来,等了不过两三日,果然见了你们。”
卫翕问道:“伯母身子可好?”
“劳世叔挂念,好的很,今年的新米都是她自己舂的。”
陆机上马随在他们身边,卫翕引荐韩璜给他,说是自滑州而来,一路护送的中郎将。他行了礼,那韩璜问:“可是南阳陆氏?”
卫翕摇头,“祖辈出身衡阳,后来他曾祖一支迁往西北,定居灵武。”
韩璜点头抚须,不再多问。
千乘之地位于青州北部,温暖湿热,靠近海湾,地多沮泽,鱼盐丰饶,乃是青州经济重镇。县城占地颇大,城墙修的也比滑州气派不少。
扶光透过阿迦掀开的帘子偶尔看上两眼——城门口排着进城的百姓,男女不拘,女子头上常顶数个包裹,或是一只大竹簸箕,竟还能“稳如泰山”,穿梭其中,不见慌乱。扶光听见几声话,不是京中的官话,略显粗犷,意思倒是差不多。
见了他们一行,城门吏便急急过来,待问明身份,忙挥舞起手臂叫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贵人至,贵人至。”
他叫了值守的同行过来,面上稍显惶恐。
百姓见了这一行高头大马,有识得陆机的当下便指了指传扬道:“定是侯爷归来了。”
怊山上的祠堂去岁便建好了,侯爷就一个孩子,自然要来祭拜。不,如今这孩子袭爵,早是永宁侯了。这爵位千秋万代传下去,早是圣上下了旨的。
人潮推搡着,却在这句话后纷纷跪下。
“侯爷归了。”
“侯爷归了。”
阿迦惊呆了去,又有些害怕,转头去看扶光。扶光说:“这是百姓高兴呢。小郎君的阿耶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师兄?”她喃喃道,很快便见师兄下马来躬身行礼,反叫人群越发激昂。哭的唤的,叫扶光对柳娘说:“书上说夹道相迎,涕泪不绝,竟也不是虚的。”
“那是永宁侯应得的。”
“是啊,早年朝上却还要争他不顾人伦,食人守城。”
柳娘听了一惊,忙去握住她手,幸好阿迦留意着外面没听见,她见她不再提,小心抚了下胸口。
永宁侯府是赐宅,位于城中西北地势高处,周遭皆是城中富户。扶光下了车来,便见五六个妇人站在一旁。
崔道恒没有兄弟姊妹,他身边如今围着几个年轻儿郎,有的比他小,有的瞧着已成年。
扶光掠过去,便见那些妇人对她行礼,打头之人约莫三十余岁,着绫饰锦,鬓上一支金雀步摇,颈上琉璃,十分气派。
“恭迎夫人,问夫人安。那是我家郎伯,侯爷久在外,这宅子便由我们打理,也是蒙我那妯娌信任。”她低笑着,捂了下嘴,“瞧我啰嗦的,夫人一路风尘,着实辛苦,快随我进去吧。”
柳娘心想是个好没条理的人,既上前招呼了,连名姓也不报。他家郎伯,那围着使君的郎君如此多,谁知是哪个。
她一挥手叫身后年轻妇人去扶她,扶光避了避,略一颔首随她进去了。屋舍里不说琼楼玉宇,却也是轩门敞室,廊下卷着竹帘,以玉做压,风起时便有环佩之声。
她见了跟着的阿迦便问:“这是夫人之子?”
柳娘拧了眉正要开口,听扶光道:“是侯爷的师妹,两人亲如兄妹,这次一并带来拜祭。”
“噢,噢,原是如此。”她摆摆手,提着裙摆叫扶光上台阶去。
扶光被安置在府中东进的一处院子,桐木的地板叫擦的净亮,窗皆开着,气味倒是清雅。院里候着六个婢子,两个嬷嬷,进来见了礼。几个人跪下报了名姓,年岁。
妇人道:“都是家中使惯的奴仆,夫人安心用着,若有不称意的,便于我说,我定叫打了出去。”她又交代一二,说不扰着她歇息了,便领着人退了出去。
柳娘出去将几个婢女安排了,回来时便道:“那妇人姓吴,她那郎伯是小郎君的大堂伯,下面三个年轻郎君,两个成家了,还有两个女郎。”
扶光轻嗯了一声,环视周遭,果听她谑道:“倒显得是他们家一样。”
“嬷嬷慧眼如炬。”她轻笑一声。
柳娘也跟着笑:“瞧那做派,这满屋也不嫌空荡,连个像样的摆件也不放,定是平素不住人的院子。”
扶光扇着扇子道:“我们住客院也没什么,就不知主人家住在哪里。”
她一拍手:“对啊,小郎君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柳娘有些急,“要不要我去看看?”
“嬷嬷是糊涂了,有使君在。”
她一拍脑袋道:“是,是,我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
“许是我们想的多了,那吴氏方才不是说得了允可,这宅子姓崔,阿恒又是使君带来的,能做主的怕就是他母亲崔氏。既如此,兴许只是粗莽了些,未必有不敬。嬷嬷也别想深了。”
晚膳时在府中正厅,男子在外间,女子避在里间。若说初见时戴着帷帽,如今面对面,不免都叹她容色好。只是这席上气氛总是热不起来,扶光本就话少,席面上几个妇人都低着头很是小心,也就吴氏话多些,才不叫场面难看。只是隔着一间便听到男人们敬酒呼喊,放肆大笑的声音,反显得里面愈加冷清。
吴氏道:“男人就是如此,荒唐的很,吃起酒来没个定数,叫夫人看笑话了。”
扶光摇头:“郎伯本就是出身军中,性子豪迈,如今归家正是欢喜。”她掩唇饮了一口酒,搁下后道:“旅途疲乏,我便不扰着诸位兴致先告退了。”
她那厢出去,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叫人闲谈起来。
吴氏收了笑,稍稍严肃些,对着下首的两个女儿道:“莫盯着她那衣衫样貌,是什么好看的么,叫你们两个眼馋的。若叫你们阿耶知道了,定要打你们手板。”她眼神偏移,扫过去,“你们也是,管好家里的郎君。”
柳娘见扶光没吃多少,叫下面婢子送了一碗银鱼莼菜羹。“阿迦说这味道好呢,伴着吃了一大碗饭。”
“她没问起阿恒来?”
柳娘知道她忧心什么,劝慰道:“乖着呢,如今拿了画本子在看。”
扶光点头,这府里不比赶路时,也不是滑州节度使府邸人口简单。不说女眷,前头还有那么多男人。她是不打算任她去和阿恒住的,再说他方抵家中,定是极为忙碌,自然顾不上她。就是两个孩子依赖惯了,一时怕她不适应。
“嬷嬷夜里多看顾些,之后还是要寻几个婢子照看她的。”
“七娘放心。阿迦乖的很,我夜里抱着她睡,她定睡的安稳。婢子也是要寻的,你小时候光身边就有八个婢子伺候.....到底是委屈她了。”她叫她一提,倒想起妙音来。留她在京都府里,也不知如何了。
前厅,苍壁听了婢子交代去寻了卫翕。他附耳道:“家主,夫人让你酒吃的慢些,说太急伤身,叫你垫些肚子,慢慢饮,别叫她担心。”
他音色平直毫无情绪,却也忍不住觉得肉麻。卫翕倒没什么,他身边坐着的韩璜听了当即大笑:“使君,好福气啊,美人惦念,这滋味真是比饮美酒还要畅快。”
崔家大郎笑着接道:“郎将不必羡慕表叔,父亲已备美婢娇妾,就等着郎将垂爱呢。”
韩璜哈哈大笑,身边早是服侍着两个美貌女子,这宴上又有谁不是。如此一来,扶光派人传话倒似是生妒了。
月上中天,扶光听见外面婢子唤使君归了,陆续便有婢子将热水提进来。
卫翕在榻上吃茶,眉眼垂着,扶光也没动,隔着一扇屏风,叫外间伺候的婢子好一阵打量。倒像是生了气,恼上了。
送水的退出去,卫翕起身道不必伺候便进去了。两人抬眼,便见方才还八风不动坐着看书的夫人阖了本子,直接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