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妈当然以为是真的把我惹生气了。
走回来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搓，“姚姚。”
“干妈，很晚了，要么就痛痛快快说，要么就让我睡吧。”
“好好好，我说，我说。”她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江叔吵过很多次。”
“？”这不符合我对他俩的印象，他俩在我印象里从来都是相互帮忙，维护彼此，偶尔客气起来会阴阳怪气几句，但吵过很多次我完全不相信。
“因为你。”干妈看着我，“很早我就发现了，你的性格有些不对劲。”
我突然慌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敢问，不对劲是什么意思，很早就发现了，发现的又是什么？
她继续说:“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他要去看你，我不让。”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把你带坏了，小时候，非要给你剪头发，穿衣打扮也像个小男孩，完全就是养儿子一样，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个男生，性格沉默一点都不活泼，总招些女孩子喜欢，你江叔不小心跟我当笑话提起这些的时候我就生气，后来他不提了，我也就不问，只说让他离你远点。”
“干妈！”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眼布满了不解和怨恨。
我一直以为，我和江胜后来的背道而行是因为长大，因为我回庄家，因为我不想理他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是有人不让他见我，而这个人是干妈。
原来，他让大哥当人形监视器，只是因为干妈的阻挠，他什么都知道，他本来就什么都知道。
干妈见我生气，没有安慰，反而也生起气来。
“怎么？干妈也是为你好，你也要跟我吵吗？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就对干妈大吼大叫开始跟干妈讲道理了是吧？”
“我什么都没说。”
“你还用说吗？”
是，也不用说了。
“我知道，你最爱的人是你江叔，其次才是我，我都懂，没有他你那时候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我对你也是视如己出的，我的出发点也都是为你好，就算你要指责我以后不认我这个干妈，无所谓，你生你的气就是了，我该怎样对你还是怎样，我对你坦白也是不想看你对你江叔一副爱搭不理怨恨他的样子，说起来，错也在我。”她突然伤神起来，“以前不想说这些，怕耽误你学业，现在你毕业了，马上就要到外省上大学去，以后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会更少，不想你一直误会江叔，但我确确实实怨他，到现在还在怨他，可是我怨他有什么用，已经这样了。”
如果换做别人说这些话，很像是道德绑架，可这个人是干妈，她不是次要的，她和江胜对我有多重要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没有先后一样的重要。
其实我知道，她也并不是要跟江胜争个一二，也知道她虽待我好疼爱我视我为己出，但姚珺一定是她心里的第一位，就像江胜，哪怕他对我再好再关心我，也会因为柴溪音的呼唤而丢下我一次又一次。
我很爱他们，所以我都体谅，我很怕失去，所以我都理解。
更何况，我和姚珺那一段，还瞒着干妈，怎么都不会真的怪她与她吵起来，愧疚的心情驱使我，要说些什么缓和当前的气氛。
“干妈，我理解，懂你的心情，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对你耍小孩子脾气是我不好，干妈，不要生气了，别气坏了身体。”
可是，干妈说:“姚姚，你不会懂的。”
她的眼里泛起泪花，我一下子急了，想拽着她的手臂撒娇，像以前那样，我撒个娇，事情就过去了。
然而不是，这一次，她真的很难过。
手心抓空的感觉在这个夏夜凉透指尖，干妈离去的身影逐渐模糊，留下的那句话日常却令人烦恼，她说:“明天早上给你摊煎饼，你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
她走了很久之后我开始复盘，这一天，是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的，是从我没有告诉她就跑去找江胜开始吗？
是我摔门下车，不理江胜开始吗？
还是，她与江胜聊了些什么开始的。
想到明天早上的煎饼，我打消了上山的念头。
我知道，睡一觉醒来，会和以前一样，日子还是那样过，日常生活没有什么改变，可是，我和干妈的心，都裂开了一个口子，我不知道怎么缝合，她也不会让我缝合，我们会带着口子，去过接下来的每一天。
人在有心事的时候很难入睡，只能在眼皮子熬不住的时候闭上，天将亮的时候睡去。
早上八点多，被夏日的炎热扑醒，窗户外小孩子的打闹声熙熙攘攘。
这就是暑假。
昏昏沉沉里残存着一丝清醒，尤其是对昨晚的谈话，睡了一觉，脑袋里更沉重了。
单反相机被我放在床尾，我的脚稍微伸一伸，它就掉下床去了，那一刻，我猛然惊醒。
相机！
小心地挪动着过去，将单反捂在怀里抱过来，彼此救了一命。
我正要下床，干妈推门进来，我房间的门一般不反锁。
“醒了？锅里热着稀饭呢，收拾收拾吃饭吧，给你煮了两个鸡蛋。”
“我不要吃鸡蛋。”
“鸡蛋多有营养啊，你看你瘦的。”
“不爱吃鸡蛋，噎得慌。”
“吃一个。”
“半个。”
“行。”
有时候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在茶涧村和在庄家是不一样的。
在这里，有隔阂、犯了错，或是吵一架，最终都会以叫你吃饭结束，在这里，饭是台阶。
而在庄家，问题要先解决，吵架要分对错，做错事要道歉，即便包容了无理取闹和偶尔的小脾气，也总有个人低头道歉哄人，也可以僵持，但僵持的时候，饭，就只是饭。
也许是程肆这几天在家里做饭，什么东西都有，干妈就地取材在这里做饭，一小碗稀饭，半个鸡蛋，和正在做的煎饼。
煎饼，当然是刚做出来的最好吃。
洗漱的时候，瞥见妖生草的根茎又变化了，原来那么大的红彤彤的果实掉了几颗，缩了几颗，我刷着牙走过去，蹲下仔细看，发现妖生草的刺竟然变长了，指腹按上去，一下就见血了。
刷牙的速度加快，回屋把单反拿出来，对着妖生草拍了好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
干妈拿着铲子站在厨房门口喊:“在干嘛呢？赶紧吃饭！”
“马上。”嘴上回应着，手里却按着快门不放。
拍了几张近照之后才放手。
一边翻照片一边吃饭，没注意干妈放了两个鸡蛋，我竟然一个接一个都吃完了。
半碗饭喝完又吃了两张煎饼，肚子撑的难受了才停止。
干妈好奇我在看什么，我拿起手机对着单反上的照片拍了几张，发给程肆，之后才回一句:“拍点花花草草。”
“哦。”干妈也没说什么，见我吃了那么多，很是欣慰。
但她接下来却问我，“给谁发呢？”
“程肆。”想也没想的回答。
干妈没了下文，我以为没事了，又拍了几张发给程肆，我看她正在输入，但一直没消息过来。
这时，干妈问:“你和小程现在关系蛮好的哦。”
“没有啊，还是那样。”
“是吗？我看你俩现在相处的挺好，还给她发照片。”
“不是。”否认完也没说别的，妖生草的事说来话长，改天再说，随口回了句，“有事儿。”
干妈继续追问，“花花草草也叫事情啊。”
我抬头看着干妈，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
她围着围裙，坐在我对面，一张风吹日晒后不光鲜的脸上是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昨晚我们才聊过，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对她的这句话作何回应，只是看着她，等她还有话说。
她倒是说了，只是话题转移了。
“小珺叫我去她那里玩几天，你去不去啊？”
我摇头，最近没空，程肆生病了，我得忙妖生草的事。
“去吧，你和小珺也好久没见了。”
“没有吧，端午节才见过。”
干妈顿住，隔了一会儿，她说:“哦，是，端午节才见的。”说完站起身，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不吃了吧？”
“不吃了。”
她站在洗碗池边，边洗碗边说:“我一会儿去买点肉，中午吃豆角焖面吧？”
“好啊。”我看到程肆回复的消息，她说她好了，但是爸妈不放心，把她接走了。
我回一个:嗯。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去姚珺那里？”
干妈刷碗的动作停了一下，才说:“看她的时间吧，姚姚，你真不去吗？”
“嗯，不去。”
她说:“那行吧。”碗筷刷了一遍又一遍，抱着干净的餐具走到厨房门口，她叫住我，我正往屋里走。
“姚姚。”
“哎。”
“以后当着外人面，可不许姚珺姚珺的叫，要叫姐。”
我停在原地，琢磨她的话，也许是我敏感吧，“知道了。”
这是第一次，干妈纠正我的称呼。
中午吃过饭，干妈去午休，我带着相机进了山里。
一点多的山里太阳烈得很，茶涧村其实不算是坐落在山里的小山村，比起海州镇，这些都算小山坡，不高也不险，我从后山垃圾场那边走，那边离得远，从那边开始，一路绕着回来，这样顺道。
太阳虽烈，但半山腰还算凉快，有人在地里干活，山坡最下面挨着村庄那一片种的有油菜花，前段时间是盛放季节，现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