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人总是脆弱的,邵旭北尤甚。
他被金尊玉贵地养大,身上有些小病小痛,虽然不至于多么大题小做,但还是要比平时要任性一些。
一起床,就感觉自己鼻子堵了。
来叫他去吃早饭的宋廷毅,刚想问他昨天晚上的烟花炫不炫酷,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再听邵旭北说话间浓重的鼻音,大惊失色。
他还没忘了,初中时候邵旭北生过一次病,把他折腾得够呛,属于留下阴影的那种程度。
“你……我去叫医生过来给你瞧瞧?”
“不用,”邵旭北撑着脑袋,因为生病,如玉的脸色更加苍白,“我要下船。”
于是,这场原本预计晚上结束的聚会,由于某种不可控的突发因素,提早结束了。
邮轮靠岸时不少人还没清醒,宋廷毅送邵旭北去机场。
“北啊,”宋廷毅盯着路面,单手把着方向盘,愁眉苦脸,“咱这到底有什么心事儿啊?”
邵旭北不说话。
宋廷毅得不到回答,偏头看了他一眼,副驾上的青年情绪非常鲜明,一脸的“不要你管”。
“成,我也不多说,”宋廷毅非常想摸根烟,“医生给你开的药记得吃啊。”
邵旭北脑袋昏昏沉沉,在海上漂着的时候就有些想吐,早餐虽然丰盛,却有一股腥味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总之,从昨晚到现在,他一口饭没吃,竟然也不觉得饿,只是没力气。
事实上,从与江自鸣断联的那天起,他吃的就愈发少了,也不是没有胃口,只是从前挑剔的本性似乎变本加厉,吃什么都觉得难以下咽。
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儿。
但江自鸣似乎没有。
邵旭北买了最近的航班,到机场后花大几百的打车费,直接回了学校。
命运就是这么巧,在学校门口,他遇到了江自鸣……还有她身边的那个男的。
两人正说说笑笑地往校园里走去。
邵旭北望着他俩的背影,脚突然就不听使唤,径直跟了上去。
从背影看,这也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这个男的连背影都丑得非常鲜明,脖子太长,脑袋又很大,肩膀太窄,直筒型的身材突兀地连接着一个丰厚的屁股,罗圈腿,内八。
天呐,江自鸣怎么能跟这种人站在一起?
邵旭北眼睁睁看着对方送江自鸣到女生宿舍楼下。周围有两对腻歪的情侣,江自鸣和他混在其中,竟毫不突兀。
那男的还往前走了一步。
邵旭北忍不住捏紧了拳。
他想两步冲上去,揪着那个男人的后衣领,让他滚到一边去。
如果是还清醒的邵旭北,会因为这一幕而痛苦,也会因为自己偷窥而觉得自己下作。
但大脑处理信息能力仅占之前50%的他,只觉得妒火滔天,像是要烧干胸膛里最后一滴水。
凭什么?
凭什么你还能和她说话?
凭什呢你能站在她身边?
凭什么……你代替了我的位置?
他比那个男的好一万倍,为什么江自鸣看不到他?
邵旭北后退两步,靠在墙上,失力地垂下头,闭眼缓解情绪太过激动而带来的眩晕。
他莫名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遇到过的一条小狗。
那是一条黄白色的小土狗,在街上流浪。
遇到它的时候,它正在接受别人的投喂。不吵也不叫,一双湿漉漉的小狗眼,看起来又乖又可怜。
可那一瞬间,邵旭北的想法是,不要来靠近我,谁知道你身上会不会有虱子。
小狗不会看眼色,站起来,抖抖尾巴,摇头晃脑地朝他走过来。
邵旭北用脚踢开它,拒绝了它的靠近。
小狗还以为在跟它玩,小尾巴摇的更欢了,蹦跳着直往他身上扑。
邵旭北惊惶失色,匆忙逃走了。
再次遇到它,小狗不知道被谁洗过澡,看起来干净了一些,起码不会一眼让人怀疑有没有跳蚤。
小狗还是很热情,吐着舌头的样子像是在笑。
那好吧,邵旭北摸着它的脑袋,我可以勉为其难和你玩一会儿。
接下来一段时间,邵旭北天天来看它,还买了小狗专用的狗粮。小狗也像是记住了他,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小狗都能一眼认出他,撇开人群来找他玩。
邵旭北这时就觉得,这肯定不是一条傻狗,要不他怎么能从这么多人里,唯独最亲近他?肯定是猜到了他有收养它的心思。
再等两天,邵旭北小声和它说,等我说服我妈妈,就接你回家。
邵妈妈不喜欢小动物,她觉得小动物毛绒绒的皮毛里藏了无数的细菌与病毒。邵旭北已经求了好几天,他能感觉到妈妈的松动。
小狗好像也听懂了,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他,好像在说,小狗不会说话,但小狗爱你。
温馨的氛围还没持续多久,小狗突然站起来,前身下压,露出自己最具有威慑力的样子,朝着一旁的男人叫了几声,像是警告。
邵旭北侧头一看,一只小奶猫正躺在男人脚下,不知道是死是活。
注意到男孩儿的目光,男人没多说,朝着反方向跑了。不等邵旭北上前查看小猫的情况,一个女人匆匆往这里跑来,抱起小奶猫跑了。
邵旭北看得一脑袋雾水,问小狗:“你看懂了吗?”
小狗蹲在他身边,骄傲地挺起胸前柔软的白毛。
邵旭北忍不住摸了两把,真是勇敢的傻狗,和你又没有关系,干嘛要多管闲事呢?再说了,猫和狗不是天敌吗?
不过,这小牙还挺尖的,叫声真响亮。
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傻狗,手上又多给它抓了一把粮。
那天他走之前嘱咐小狗,要他在原地等他,如果妈妈还不同意,他就直接带它去奶奶家。
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邵妈妈最终舍不得儿子难过,同意了。
邵旭北兴致冲冲跑去找小狗,却没发现它的身影。
他找了一条街、两条街……
一年、两年……
再找不到了。
邵旭北没有想到,那个下午,是他第一次听到小狗叫,也是最后一次。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是不是小狗自己跑走了?是不是有人先他一步把它领养了?是不是昨天那个男人等他走后把小狗带走了?
小狗会遭遇什么?
冬天那么冷,它的皮毛却很薄,足以御寒吗?会有人伤害它吗?他的小牙只有那么小一排。
邵旭北后悔,他不该夸小狗牙尖尖的,才让它有了独自一狗闯荡天涯的勇气。它只是一条还没有小孩儿小腿高的小狗啊!
邵旭北第一次理解“痛苦”与“失去”的意味。
很奇怪,失去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也会感到难过。
在见到江自鸣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小狗。
她的眼神和表情,和那条小狗很像。或许这是他下意识防备却又不由自主想靠近的原因。
他好像抗拒不了那样热情又天真的性格。
江自鸣是很寒酸很土气,但是没办法,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吃到食物后快乐又满足的表情,喜欢她走路时挺拔的肩背和跳跃的发尾,喜欢她没见过世面小心又好奇的眼神,喜欢她没有缘由全然信任的眼神,喜欢她要以蚂蚁撼动大山的坚定与勇气……
喜欢她的理由,邵旭北能说出一千条一万条。
他没有理由不爱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瞬间冒出来千万条问题,又在同一瞬间,所有的问题似乎同样迎刃而解。
……
女生宿舍前。
好不容易拒绝了自己长这么大遇到的唯一一个追求者,江自鸣长出一口气,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等她也准备回宿舍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替舍友买的药还在他的袋子里。
一着急,江自鸣便追了上去。刚过拐角,意外碰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看起来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
江自鸣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刻,脚步硬生生停住了。
江自鸣心情也很复杂。这几天,她也反复地煎熬着。
和邵旭北说话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当她想起一个好玩儿的话题,或者看到有意思的视频,手指惯性地就想要分享给他。
每当停留在即将发出去的页面,江自鸣就会意识到,她们应该算是绝交了的。虽然没有激烈争吵,也没人直接挑明,但应该就是这样的。
否则邵旭北怎么会对她视而不见呢?这让她扬起的那个笑容变得像是个笑话。
江自鸣很难过,却要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她就是这样的人,可以说悲惨的事情,却绝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悲惨的人。就算穷,就算穿快要磨破洞的衣服,她也得干干净净的,绝不能在人前露出一点疲态与可怜。
这让她很累,有时候甚至觉得撕裂。一边和别人说笑,心里却一直淌泪。
但没关系,她能熬过来的,她已经硬撑过一次,第二次也可以的。
江自鸣这样给自己打气,并尽量在独自一人吃饭上选修课去图书馆的时候挺起腰。
她对自己说,这是上天给你说磨练,习惯孤独,是人成长的第一步。
这个过程很痛苦,她以为自己快要熬过去的时候,让她变得孤独的人来了。
不,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来找你的。
江自鸣用力闭了闭眼,打算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正要转身走的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他嗓音嘶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江自鸣。”
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江自鸣一个激灵,脚抬不起来了,定在原地。
邵旭北又像喊魂儿似的叫了一声。
不是错觉。
江自鸣慢吞吞地转身,挪到他跟前来,干巴巴问道:“干什么。”
邵旭北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突然附身,牵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他也学她的语气:
“江自鸣,我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