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的阳光很是烫人。
不过刚进入七月份,在建筑林立,高蓄热体过多的城市之中,气温已经到了难耐的地步。
唯有远离城市中心的边缘角落,绿荫阻隔暑热,带来几分惬意的清凉。
围墙上有很多颜色剥落的旧涂鸦,隐约还能看得出来有蓝天白云、彩虹和小鸟,以及在草地上笑眯眯玩耍的孩童。
玉兰的树冠生长太过茂盛,满溢出墙外。
此时正是花季,许多或含苞或绽放的玉兰花探出来,青青郁郁掺着丝丝缕缕的洁白,很是好看。
这是一家福利院。
玉兰不单漂亮,而且很香。
稍有些风的时候,能把这盛满院子的香气送到几条街外。
穿着红褂子的几个义工从门口的卡车上搬下一箱箱物资,纸箱外皮和物品的包装袋上都印着萌化的猛禽logo,标注着猎鹰集团的名字。
穿围裙的阿姨们分菜的分菜,给小孩喂饭的喂饭,时不时还抬头喊:
“不要乱跑,吃饱饭不要乱跑!晓峰看路!小心摔跤!”
“哎苗苗真乖,吃饱自己洗好手手啦。”
“佳恩,桐桐,去把弟弟妹妹拉好,别吵架。”
院子里充满着孩童的欢声笑语,还有年龄参差不齐的小矮墩你跑我追,奔跑打闹的身影。
有3个小萝卜头你牵着我我拉着你,绕过秋千,穿过沙池,笨拙地走到院子角落那颗树下。
终于,他们发现躺在那里,脸上盖着块灰色毛巾的男人。
“哥、嗝!”小萝卜头1号是个扎两根小辫的小丫头,想喊人连带着打了个饱嗝。
今天的饭菜太好吃了!
另外两个也跟着蹲下去,出声喊,一边伸出小手拍拍:
“哥哥、哥哥,起起……”
脸上凉丝丝的湿水毛巾拿下来,项檐首先看见的就是几乎怼到脸上的两个黄澄澄的橙子。
柑橘类清新的香气,很醒脑。
“喊叔叔。”
闻到那股甜橙味,他没起身,眼皮也还是懒洋洋耷拉着,说:“要剥皮?还吃得下?”
说话间,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小萝卜头1号的肚子。
小丫头尽管天生残疾视力接近全盲,但相当活泼,感受到痒痒,咯咯笑着就往他身上扑。
其他两个不甘落后,慢吞吞地凑过来,都趴到他身上。
小孩的笑点和快乐成年人很难把握,尤其像他这样的成年人。
仰望着顶上,树叶之间透进来的细碎阳光。
脖子上挂着一个小丫头,身上还趴着两个,鼻子里充斥的都是小孩味,然后随手拍一下就会惹来乐呵呵直笑。
真的,不懂。
“哥哥、飞、飞飞!”趴在他腹部的小男孩仰着小脸渴望地说。
话一出口,其他两只好像也想起主线任务,纷纷争着加入喊。
“飞,苗苗也要飞飞!”
项檐就这么躺着,顺手把小男孩提溜上来,两手支着他平举起来:“喊叔叔。”
“哇!”
小孩一离地,平举胳膊。
“咯咯咯……”
露出缺失整个手掌的右手,顿时兴奋地笑起来。
他上下挥舞,快活得像个自由的雏鸟。
成年男人的双掌很宽,足以包裹住瘦小孩童的躯干,又相当平稳有力,把这架‘小飞机’驾驶往他想去的方向,升空降落也都很丝滑。
两个小丫头在旁边也跟着拍手掌傻乐。
接着把小萝卜头1号提溜过来,再度起飞。
因为看不见,所以小丫头兴奋尖叫更甚,中途还要叫‘抛抛’,给她乐得脸蛋通红。
身上穿着橙红制服的孙绍龙刚吃饱饭,抹着嘴从食堂走过来。
瞧见这几个小萝卜头,习惯性摸出一半的烟又塞回口袋,朝项檐开口:
“老弟啊,后边儿还有3家要送,差不多该走了啊。”
项檐起身,拍了拍腰背的尘土。
小萝卜头们抱着橙子往他身后又凑了凑,还明显对孙绍龙表示不乐意。
这种场面见过几次,还是让孙绍龙感觉稀奇,暗自嘀咕。
明明他跑小鹰车的趟数多多了,要眼熟也应该更眼熟他才对啊,这黑小子不过才来大半个月,看着也没有多帅多面善啊,哪里就招小孩了?
他媳妇一直没怀上,难道是他没孩子缘?
孙绍龙又打量两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屈屈手肘,回忆起来在换衣间瞄到这黑小子只穿短袖时的身形。
又想,难道关键在于肌肉?
接着他就打到了自己动荡的肚腩。
“小莹也、也想飞飞……”
小萝卜头3号垂下头,捏着洗旧的小裙子小声争取,“叔叔。”
知道他们要走,小丫头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蛋。
……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挺能惯小孩的。”
小丫头咯咯的笑声还在耳边。
坐上驾驶座,孙绍龙系好安全带后,插上钥匙发车笑着调侃:“不错,很有当好奶爸的潜力,以后你的娃指定跟你亲!”
“是吗,挺不错的。”
项檐带上墨镜,靠在座位随口附和。
孙绍龙见他没多放在心上的样子,也就明白过来。
以一种过来人语气说:“干咱这一行就这样,三天两头往外跑,一年有大半年都在车上,没啥处对象的机会,就是处上了也容易吹。没事儿,队里好多哥们儿都单着呢!”
“要不是我眼光好,初中那会儿把我媳妇儿哄到手了,指不定我也还单着呢。嗨呀,亏得趁那会儿还有几分小帅气。”
孙绍龙把着方向盘,甩了一下小刘海儿,乐滋滋自顾自说道:
“不过男人光长得帅也没用,要有担当,还得舍得,处对象可不能抠抠搜搜的,花个钢镚儿都要斤斤计较!更不能说对人好给人花钱了,就等于人家要做你媳妇,这些都是缘分你说是不?想当初我媳妇家里不给她钱上学,我就打工供她,她爱念书就让她念书,也没想那么多,那会儿半大小伙干几份活,真玩儿命啊。”
孙绍龙是个自己都能聊活络起来的人,自说自话半点不会尴尬。
项檐在旁边一动不动,戴着副墨镜遮光看不见眼睛,孙绍龙以为把人给聊睡着了也算功德一件的时候,就听他搭话:
“没问题,我也做得到。”
“啊、做、做到啥?”孙绍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舍得,还有玩命。”
“啊?”
孙绍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你有对象啊?”
看不出来啊。
他虽然老爱扯这些家长里短的,平时身边的小丫头小伙子谁谈对象了他能猜个七七八八,但其实跟项檐聊这个他是拿不准的。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时间不长还是什么原因,项檐这小子给他一种啥都很模糊的感觉。
说有钱也不像,说穷也没那种感觉。
说有对象也行,说单身寡佬也很符合。
“好家伙,处多久了?”
“10年。”
“!”
孙绍龙显然真心惊讶,转头过来迅速扫他一眼,重复问:“啥?!你说夺久??”
“10年零74天。 ”
墨镜挡住那双眼睛之后,项檐反而显小一些。
“那岂不也是学生时就处上了,咋还没定下来?”孙绍龙好奇。
项檐似乎心情蛮好,说:“你不是说了,不能对人家好就等于要别人做媳妇吗?”
“噢、噢!还在追啊。”
孙绍龙明白过来,乐得拍拍他的肩膀,鼓励:
“真不错,要加油努力啦!虽然说是不能强求,但男人还是要厚脸皮的,只要人家不是真烦你就多往人跟前凑凑,很多时候女人是口是心非,发脾气说让你走可先别真走,死皮赖脸争取多说好话哄哄,我媳妇儿可吃这套了!”
“嗯。”
项檐点头认同,“不过他很少发脾气。”
卫旻的情绪相当稳定,他还从没见过他真正暴怒失控的样子。
不论是放任恐怖分子用枪指着他这种极端的‘恶作剧’,还是喜欢窥视他的一举一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习惯,甚至是在床上猛烈过火地索取,刚开始经常会把他弄伤的时候,都没见过卫旻表露过抵触和厌恶。
这一点也很好。
大概是饥饿的记忆太过深刻,项檐不喜欢被吊胃口的感觉。
卫旻的纵容恰到好处,这点也很聪明。
“脾气好啊?还是人家对你也有意思呗,那你可得好好把握住啦!”孙绍龙搭话说:“趁年轻身体好,辛苦点多存钱争取早点把人娶了!”
项檐莫名低声笑了笑。
他并不认为卫旻会对一个随时能杀掉自己的卑劣怪物有什么‘意思’。
人心是暴力与强权都无法真正控制的东西,即便身体习惯了,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他并不在意。
卫旻是否对他‘有意思’,从来就不重要。
见他笑,孙绍龙以为他有成算,也就不再说啥,乐呵说:“那成啊,结婚的时候哥给你包个红包。”
接着就换个话题聊:“你上个月刚跑了咱们公司的外贸物流线,咋滴回来不休息几天,来跟咱这小鹰车?”
这方面公司规划清晰,如果不是上头调岗安排,这样跨位来干活顶多领份补贴,拿不到正经工资,所以孙绍龙搞不懂。
而且不是三两天,还跟了快一个月。
难道这黑小子还真有那么多爱心泛滥?还是对公司爱得深沉?
看不出来。
“这也挺悠闲的,算是休息了。”项檐答。
算个锤子,还不是打工!
孙绍龙在心里秒反驳,又说:
“那你这属于闲不下来的,蛮勤快啊,你上个月是去哪儿来着?”
“去了霓虹国。”
“哎!说到这个,我记得我之前跑霓虹国,物流对接那个妞笑得跟朵花似的,走之前还跟我抛媚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还以为对哥有意思呢,结果后来才知道是在骂老子,真是孙子反祖宗了!外国佬很多歧视黄种人的,黄种人都会欺负华人的。”
“确实。”项檐表示肯定。
“他们爱耍小手段,你也留点心眼,对方跟你说啥听不懂就偷偷录个音,起码回来能当证据,咱们公司这方面还是挺照顾员工的……”
孙绍龙絮絮叨叨说着,过减速带的时候,声音时不时跟着颠一下。
“听不懂就当没听见,好的坏的都不重要。”街景在墨镜上穿梭而过,项檐又恢复那种对事不感兴趣的随意。
又说了一句:
“毕竟,也就只能说几句了。”
“噢、噢,你小汁还挺豁达!”
孙绍龙对他表示欣赏,点点头认同:“也是,反正也就短暂打交道,这辈子可能就唠这两句话,当他放屁就完了。”
虽然两人对话理解的‘短暂打交道’‘这辈子就唠两句’有些偏差,但也不能说有错。
项檐没有再说什么,只有垂在膝盖上的手食指保持着活动。
不论什么人种歧视,什么观念差异。
因为语言不同而无法沟通的东西,子弹都会让他们“相通”。
在塑造人格与处事方式最重要的阶段,他的身边围绕的只有轻易能杀了他的人。
言语是强者的权利,对于他只是暴露自己和引来杀机的无用功能,直到现在,他许多时候都会习惯沉默。
对要杀自己的人,和自己要杀的人都没什么好交流的。
被他瞄准的时候,对方会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杀。
就像在那个静谧的夜晚。
天空上还悬挂着月亮,那是连日下雨之后出现的一轮满月。
项檐在瞄准镜后望着那个倒在枯山水庭院中的中年人。
他被一枪穿喉,鲜血堵住气管发出咕噜泡沫,拼命捂住脖子瞪大眼睛,挤出最后的声音:
“wei……”
看。
国籍不同,语言不通,境遇不同。
却能在同一瞬间,想同一个人。
不需要见面,就足以完成这仅有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