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节为了脱身费了不少口舌。
她就不该穿得如此低调，她就不该为了想一个人静静而遣散其他人，不、最重要的是，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听那两个小孩说得煞有介事的，城外那边不会真瘟疫流行吧？
这么想着，她在心中默默划去了出城踏青的选项。
还是应该叫武源查一查——也不是她胆子小，只是这个时代医疗水平实在令人堪忧。
在查明之前，还是老老实实窝在城中好了。
俗话说“多事之秋”，可李知节想，这话还是不太准确的。
今年春天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就像飓风卷起海浪，一浪过了还有一浪，但好歹还是在磕磕绊绊中过去了，五月起始，似乎一切都归于平静。
然而，在长安平静的外表之下，仍然暗流涌动。
调查时疫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武源很快就带来了确切的消息——罗川的确时疫流行。
春夏交接之际，疫病泛滥也算是意料之中，让李知节惊讶的，是另一件事——罗川早在半个月前就将时疫一事上报了朝廷，朝廷也派了太医署的人去防治，还下拨了药材若干。
可似乎效果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差极了，不仅没有止住，还有朝长安扩张蔓延的趋势。
这可以说是很奇怪了，太医署的太医好歹也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医术自然不容置疑，而且，时疫又不是头一次犯，多少也积攒了些经验——且不说能不能治好的问题，就单论阻断的问题，怎么会止不住呢？
这些内部信息老百姓虽然接触不到，但他们既不瞎也不聋，一些小动静、小八卦通过口口相传，最终还是席卷了全城。
人心惶惶。
宫中也人心惶惶。
自从魏王母子略显失势后，陈贵妃在后宫就几乎可以算是所向披靡了，因此宫中的气氛变得颇为微妙。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捧高踩低之辈。
这些人中，有曾经帮着郑昭仪欺压陈贵妃的，也有冷眼旁观的帮凶，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如今都开始或多或少地为自己的处境发愁了。
以前有郑昭仪这个靠山，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做再多亏心事也不害怕，现在靠山倒了，背后空无一人，就不得不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谋算了。
为了向陈贵妃献殷勤、表忠心，这些个捧高踩低的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正如这个中午。
膳房送来了一碗杨梅饮，打开食盒时，还冒着冷气。
——虽说郑昭仪被降了位分，又在禁足中，但好歹仪制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因此别的嫔妃有的，她自然也有。
然而，这一份杨梅饮，还是宫人好说歹说才要来的。
郑昭仪最近本就心情郁郁、精神不济，再加上一连好几日都天气燥热，心中闷得不行——许是内热发不出来，竟然还引发了咳疾，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成日咳得嗓子火辣辣的痛，唯有用些清清凉凉的才稍微舒服些。
于是杨梅饮甫一拿出来，她就满满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三两口就下去了小半碗，这才好了不少。
她缓了缓，喟叹一声——这不缓还不要紧，一缓倒是叫碗沿上一抹刺眼的红映入了她的眼底。
郑昭仪先是一愣，然后抓狂地叫出了声。
“啊！”
“怎么了怎么了……”婢女云儿闻声赶来，待她瞧明白眼前的画面时，也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啊！这也太……”
——白净的瓷碗碗沿上，赫然印着半个深红的唇印。
“这也太恶心人了！”
郑昭仪这几日都没有扮妆，这定然不是她留下的。
“定然是送食的宫女打开偷喝了！”云儿登时红了眼，她家主从小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下贱胚子……”
就像发现一只蟑螂便会很快联想到家中可能存在一窝蟑螂一样，郑昭仪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之前的每一顿饭——是不是也曾这样被人偷用过？亦或者更甚？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那些肮脏的舌头和泛着恶臭的口水，似乎如蛀虫般深深侵蚀入她用过的每一顿饭，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玷污了。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反胃感几乎是立即席卷了郑昭仪的全身，她俯下身不由地呕吐起来，几近呕出胆汁，直到耳鸣晕眩，直到呕出鲜血来。
李知节感觉自己也快要吐血了。
不守交规的水星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逆行，她感觉这些天简直是糟糕透了。
自从那一日险些被污蔑偷艾草开始，倒霉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什么回家路上马车车辕断了，害得她狠狠摔了个屁股墩儿，什么逛街钱袋被偷，什么遇上行凶打劫乱七八糟的层出不穷。
但现在似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施主请留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叫住了她，“可否借一步说话？老衲有一言告之。”
李知节不由地扬起了半边眉毛，看来今日是遇上“有缘人”了，嘴上还是客气地笑了笑问道：“法师有何高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和尚见她站定在原地，没有半分挪步的意思，只得妥协似的叹道，“也罢，老衲乃南山寺方丈智空，今日见施主面善，似是老衲所寻之有缘人，特此多嘴一句，请施主勿怪。”
她心下暗道一声“果然来了”，下一句就该说她今日有血光之灾了吧？
果然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出门遛个弯都能遇到江湖骗子。
“老衲见施主贵气缠身，命格不凡，乃是前世福德深厚之因……”
“……”
不，她前世可缺德缺大发了。
“此等功德加身，施主今生本应顺遂无忧、享世间百乐，”他双手合十，又道了声“阿弥陀佛”，话锋一转，“可老衲今日观施主面相，却发现施主眉间隐有一缕黑气……”
“……”
可以，演都不演了。
“……似有血光之灾啊！”
李知节嘴角短暂地抽了抽，干江湖骗子这行话术都不带更新的吗！
黛云和武源听了倒是很激动。
“法师可有破解之法？”
“如何才能化危为安？”
“善哉善哉……”智空又轻叹一声，绕开话题，卖起了关子，“此灾乃是罪业化身，原是亡魂不安、不入轮回而生罪业——施主近日身边可有人离世？”
“……”
被斩立决的郑炎算吗。
“没……”
“有有有！”黛云点头如小鸡叨米，见李知节一脸震惊扭头看向她，她又附耳低声道，“您八舅的二表姑前两日刚走。”
这谁啊！都出五服了，她见过吗！
等等……她都不知道，黛云又是从哪得知的啊？？？
“唉，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智空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根木签递上，“施主恐怕需要执此签亲自来小寺一趟，为亡者诵经拜忏，方可破解此灾。”
这一番话显然是唬住了黛云和武源。
于是被断定有“血光之灾”的李知节被团团围起，一行人以一种很诡异的队形缓慢前进着。
“不是，你们至于吗……”
“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不知道的打眼一瞧还以为她是什么重大危险犯罪分子，这么做是为了路人的安危着想呢。
“那明显就是一江湖骗子……黛云，你可不可以不要贴我这么紧……”李知节艰难地掏出那根木签，在空中甩了甩，“你们闻闻，谁家正经方丈不好好讲经悟道，闲着没事把一根木签熏这么香！”
“您这话就不对了，香道的好处可多着呢，静心养神、颐养身心，方丈怎么了，方丈就不准颐养身心了？”黛云忍不住控诉，“您这都是偏见！”
“你仔细闻闻，这味儿对吗？”她又嗅了嗅，沉木香味中总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甜味，“这能对吗。”
“他是出家人，他难道还能害人不成……顶多也就是骗几个香火钱，”黛云苦口婆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武源赞同地点点头。
“……”
她总算知道保健品推销这个行业为什么久盛不衰了。
“而且您没觉着自己最近有些太倒霉了吗？”黛云一脸严肃，认真道，“去寺里拜一拜，总归是没什么坏处。”
她已经倒霉到旁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吗……
“你们光记着我‘血光之灾’，却忘了城外疫病横行，”李知节抱臂说道，“难道就不怕出城染上疫病？”
“佛门净土，岂是疫鬼能踏足的？”武源不假思索道，“还是破解血光之灾要紧。”
“呵呵，”李知节冷笑连连，“我倒要看看，究竟能是个什么血光之灾——有本事，它倒是现在来啊？降一道雷，劈死我……”
话还未说完，一道马嘶便冲破云霄——
“小心！”
李知节视线一歪，紧接着，一只巨大的马蹄从她面前两拳处横扫而过，她也由此脱口而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句脏话。
“我凑！”
那死秃驴的嘴开过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