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心急,姜钤也绝不会用妖魔的邪门歪道修炼,决定先寻一处门派,从头开始修习凡人成仙之法。
天下清安,冬季也并非招募时节,各门派都不缺人手。不分仙鬼人妖的门派只道姜钤并非幼童,想入道恐怕不易。稍微有点仙法道行的,瞧见姜钤身上的罪印,更是吓得不轻:这个级别的谪仙,恐怕道盟“那位”都得亲自过问,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怎么可能敢收?
拜师之请被各种搪塞理由推脱,反而是十六因为有了傀儡灵躯,被不少门派一眼相中,但都被她以“主仆一心”为由婉拒了。
姜钤接过十六包袱里仅剩的干粮,脸上愁云凝聚。
雪后难行,干谒的银两早已入不敷出,连马车都雇不起,身体才走五里路便已觉体力将尽。
再找不到落脚地,就要餐风饮露了。
十六蹲在他身前挡风,安慰道:“主人别灰心,天赋只是成仙的一部分,要相信勤能补拙。”
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仙二代,姜钤自小矜贵,言行举止都有人夸,倒是头一次被用“拙”字评价。
罢了,这几日堵心的事经历得还少吗?
若早知道贬谪流放是如今这般穷困潦倒的境况,他宁肯死在道盟。
用罢干粮,十六看姜钤细细擦着剑,好奇问:“主人的剑是买的吗?”
“不是我的。”
十六歪头:“那是谁的?”
主人不会是因为偷了东西才被贬的吧?
瞧见那呆愣模样,姜钤便知她想歪了,道:“一个故人的。”
“古人?”
“故人,已故之人。”姜钤收起剑,神色幽深,“一个执迷不悟的逆仙。”
相比他的循规蹈矩,姜钺机敏灵捷,也更受父尊喜爱,甚至曾有意将他作为玉京传人培养。
许是这问题触着了心事,姜钤竟破天荒打开了话匣子:“家族替他铺好了路,我不懂他为何要流连凡尘,自甘堕落。潇潇洒洒走一趟江湖,输了心,赔了命,连身后事都要旁人替他打点,牵累整个家族。”
他越说越愤然:“玄尊的嘱托、濠梁城的胁迫、羲凰族的秘闻,还有同那无渡海妖女的苟且,他若肯对我坦白些许,也不至于药石无医,我难不成能害他?”
十六越听越不明白,只信誓旦旦道:“那个人不知道主人的好,但我知道。”
思绪被她打断,姜钤意识到失态,迅速收起情绪:“与你无关。”
十六却仍较真道:“我知道,主人最护短了。”
“嗯?”
“主人是我的恩人,别的仆人都要服侍主人沐浴更衣,主人却从来不用我帮忙,听说有的贵公子还会用鞭子抽人,主人才不会打我。”
她的主人除了有点不聪明,不仅事少,还好看得像神仙一样——不对,明明就是谪仙人。
姜钤嗤笑出声,不再多言。
十六坐了片刻便撒开蹄子四处询问起来,眼看天色向晚,姜钤正欲借主仆契寻人,便见十六僵笑着,兴冲冲向他奔来:“主人,我问到了!”
“有个门派说不介意主人有残疾,愿意收留我们!”
——他不过被轮回井伤了些许,怎么就残疾了?
姜钤被一路扯到门楼前,仰头看向装饰绮媚的匾额,心下狐疑:“如玉阁?”
活像个青楼名。
“不是哪儿,”十六指向旁边不起眼的小门,“从这里进去才是。”
不到一人高的门额挂着一块残腐的白木板,用黑墨潦草写着“破石冈”三字——看这门面,的确挺“破”。
若非提前打听,外人绝不可能察觉这里还藏着一处不起眼的小门派。
走入内室,十六挥手冲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黝黑青年打招呼:“顺子哥,我把主人带来啦!”
名唤张三顺的青年迎上前:“十六妹,这就是你和俺说的娇贵主子?”
举止粗俗,毫无修士气质。姜钤一眼便瞧见灰袖上不知哪一年染上的油污,一阵厌恶,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张三顺也不觉尴尬,挠上蓬乱的头发,一面对着他上下打量,一面啧啧称赞:“好白净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当仙君的料!”
这话勉强顺耳,姜钤侧目问:“破石冈掌门是谁?至今有几代传承?你如今修为如何,可知入门有何条件?”
一连串发问莫名带着审讯架势,张三顺愣了愣,才道:“俺们掌门姓滕,不知是何年成了地行仙。俺入门七八年了,连还剑谱上的字还没认明白,更不懂什么传承不传承的。但掌门说了,只要俺们一心向善,效忠道盟,无论什么身份,都可以来听学。”
名不见经传的掌门,鱼龙混杂的出身,偏还添了“道盟”二字,姜钤拳头一紧:“你学道七八年还是凡体?”
张三顺腆然:“俺悟性不行,但也有三五年就修成半仙的。”
三五年。
他连一年都等不了。
姜钤拂袖欲转身,张三顺忙挽留:“小兄弟,俺们已连着几年招不到新人了,你要是肯来,吃穿用度都给你安排最好的!用那些文绉绉的词怎么说来着?你一来,俺们这茅草屋子里里外外都打着闪光啊!”
姜钤忍无可忍提醒:“蓬荜增辉。”
“对对对,就是茅草增光,不愧是识字的小公子!”
“……”
他去意决然,十六也连忙拦在门口:“主人,这里不收束脩还包食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些天的盘缠都是从主人身上衣袍配饰里扯出金丝珍珠贱卖,但毕竟资财有限,再这样下去,不是主人冻死,就是她卖身求食了。
她掏出空空如也的钱袋子,委屈道:“主人,我不想卖身。”
姜钤连训斥带威胁,却始终无法突破十六的防线,身后张三顺还在添油加醋:“小兄弟,你手里这把剑实在太细了,不经打的。俺们这里刀枪剑戟都有,待拜过掌门,无论铲刀还是钉耙都随你挑。”
姜钤缓缓扶上额侧。
仙门自古剑道为尊,他手中拿着的更是“玉京三剑”之一的惊红。头脑简单到这个地步,至少不必担心阴谋算计,暂且寻处歇息几日,再徐徐图之吧。
他一点头,顺子即刻笑逐颜开,表情活像白捡到了黄金:“俺叫张三顺,还不知小兄弟的名字?”
十六耳朵一竖:说起来,她也还不知道主人的名字呢。
姜钤默了须臾,以指作笔在桌边虚画几下:“文谨。”
二字出口,眼前陡然掀开一帘旧梦。
日色映入窗棂,在华贵的衫袍上留下曲折的影子。姜钤拆开纸笺,眉棱一抖:“姜钺,你这署是谁的名?”
对面,玄衫少年束发抱剑,额间一带玉绳,嬉笑着道:“听闻凡人弱冠之后便要取字寓意,我刚取了‘文默’为字,往后大哥可别忘了改口。”
姜钤反问:“爹也同意?”
“大哥跟着我一起改不就行了?”姜钺弯起眸子,指尖灵力凝作金字,“大哥若要取字,不如就唤作‘文谨’吧,纬武经文,清谨无双——这个寓意可好?”
姜钤冷嗤,将纸笺甩回少年怀中。回忆末尾,当年的冷言冷语被此间粗犷的男音骤然打断:“好名字!”
张三顺夸赞道:“文姓好啊,俺这辈子最缺的就是文化!这名也极妙,就是要谨慎些才好,免得掌门老怪俺冒失。”
姜钤不置可否,临出门前,突然道:“三阳开泰,六六大顺,也吉祥得很。”
张三顺哈哈大笑,一掌拍在他背上:“走走走,见掌门去!就冲你这句话,往后大师兄罩你一辈子!”
他用力不知轻重,姜钤拧着眉,与其说是感到不满,更多的却是疑惑。
让姜钺在凡间流连忘返的,莫非就是这些?
*
出门往西行半里,便到了破石冈心腹之地,茅檐瓦舍与普通村庄几乎无差。门派地方不大,总过不过数十公顷,里里外外却住了百来号人。
门内大多都是和张三顺差不多资质的凡人,看到新来的“小师弟”,破石冈上下一片沸腾,为这个瘦弱白净却身世坎坷的小公子打勤献趣,不过半日工夫,便收拾出一间单独的空屋。
设施简陋,奈何他们待客热情,姜钤也不好表现得太嫌弃,潦草歇息过一宿,次日早早起身,去正堂领新弟子名牌。
张三顺捧出连夜刻出来的木腰牌,鼓劲道:“文师弟,加把劲练啊!回头给如玉阁那个婆娘点颜色看看,为俺们兄弟报仇!”
姜钤不解:“报仇?”
一旁,名唤胡强的弟子叹了口气:“这片地方本是我们破石冈先开荒出来的,如玉阁掌门颜如玉却偏要来抢,仗着有个厉害的大妖做靠山横行霸道,我们五师兄就是被她杀害的。当年掌门要同她动真格,她居然四处宣扬破石冈欺辱女子,上头稀里糊涂一纸判决,我们的田庄都快被她占去一大半了!”
“太过分了!”十六义愤填膺,“等主人成了仙君,肯定会为你们洗刷冤屈的!”
姜钤凝眉不语,心底并不愿参与这些蜗角之争,偏偏看见张三顺手上刻木留下的伤痕时,淡淡“嗯”了一声。
破石冈没有弟子服,却发下来一顶宽沿草帽,直到一片农田映入眼帘,姜钤都还处在恍惚之中。
禾塍雪垄,鸡舍猪栏——他进的修仙门派,没错吧?
张三顺憨笑道:“俺们地方小,偏人口又多,掌门便每日安排一半弟子训练,剩下一半帮干些农活,毕竟没成仙的还得吃饭不是?”
胡强补充:“文师弟等养好伤再下地不迟。你瘦瘦弱弱的,正好趁冬天多养养。”
张三顺拍着胸脯道:“有俺们大厨掌勺,保证让你胖上十斤不止!”
姜钤冷不防脚底一滑,斜栽下去,沾了一身雪土。
“主人!”十六赶忙去扶。
姜钤并未配合她,看着田边露出的一角石块,神色讶然。
胡强担心:“这是咯着哪儿了?”
“十六。”姜钤半蹲在地,沉声吩咐,“把它挖出来,仔细别伤着。”
“是!”十六为主人的关心感动不已,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句“别伤着”说的原来是这块破石头。
寒冰冷硬,小姑娘手脚并用,男子汉却在袖手旁观。张三顺看得别扭,也不知为何他们对一块石头起了兴趣,劝阻道:“十六妹,俺和胡师弟去拿两把铁锹来,你和文师弟等着就好,别冻着手。”
他们前脚才走,十六已用蛮力生生砸开冰块,惊奇道:“主人,这石头上有字欸!”
姜钤凑近,待看清那些风化严重的篆文碑刻,心头一紧。
十六不由想起一些传闻:“主人,我顺子哥听说破石冈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没开荒时立着一堆人模鬼样的破烂石像,风一吹,那呜呜声特别吓人,老百姓都不敢靠近。只有破石冈掌门不怕,才在这里设了宗门。”
凡人无知,出身仙门的姜大公子却是熟悉得很。
神文,石像,此地分明是上古神庙的遗址。
虽然仙门重视信仰,但在凡间不起眼的角落,古迹还是未能留存。待把铭文拓印下来,也许能通过残阵直接与神女沟通。
神族于他,不只是救赎,更是理想。
这番际遇,是神女在冥冥之中指引他吗?
姜钤眼神微暗,不顾雪湿泥泞,端正跪于残碑前,默诵道:“云空过往,凭香达信,暂住圣驾,敬慕金颜。”[1]
神的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她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2]
于道盟而言,姜钤是一块啃不动、咽不下的顽石,固守着玉京的门关,分寸不让。然而在神踪渺茫之际,他是第一个与魔道划清界限之人,百年不改初心,守着隐云庄一片净土,虔诚等待神族归来。
他坚信,矗立紫极峰顶的,必须是神。
薄日曚眬,青年小心翼翼摩挲着石块,侧颜如松风水月般清疏淡然,十六看在眼中,一阵触动。
不知听谁说过,信仰神明的人,通常都不会太坏。
张三顺扛着铁锹大大咧咧跨进此间,一脚踢在十六刚刨出来的宣德炉上:“文师弟只管吩咐,你指哪儿我撬哪儿!”
铜炉在乱石堆里碰撞滚过一圈,姜钤看着炉壁上肉眼可见的瘪口,好像一颗心也跟着瘪了。
胡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啧声道:“这小锅瞧着大小合适,正好拿回去盛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