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很大,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区,每个区都有各自的特色。
中心城是行政、金融、文化中心,寸土寸金之地。
东城区是老区,南城区靠大海,北城区多山林,西城区则是新区。
和新现代超级城市云都的其它区相比,西城更像个郊区。
远,离任何区都很远。
多年前,这里有海填海,有地圈地,有山推平,寥寥原住民纷纷搬迁,接着陆续拔地而起了一座座高校、工厂、园区,再由此衍生出了大片大片居民区及商业区。
仅论热闹程度,是丝毫不逊色于其它几区的。
西城区的垃圾街,官方名字叫做文星街,是一条能够串连大部分高校的商业街。
可想而知,这条商业街的主要客户群体,就是学生,主要的商业类型,就是餐饮KTV酒吧网吧理发店服饰店及小旅馆等等。
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这条街的街面上总残留着各类垃圾,没有也来不及被及时清理,又因为饮食极接地气,“垃圾食品”众多,就有人笑称其为垃圾街,久而久之,垃圾街取代了文星街。
池千雪和姜不招好不容易停好车,这会刚刚踏上垃圾街。
正是开学季,垃圾街度过了一段失落暑假后,满血复活。
乌泱泱的人头制造出沸腾的人声,各种小车嘀嗒嘀嗒嘀嘀哒地蛇形游走着,不同音乐或者广播叫卖喧嚣在人车声音之上,黄昏不甘落后也洒出大片彩霞昭示着存在感,最后,也是最霸道的,就是满街的食物香气了。
调味料添加剂的结合,让每一个唾弃它的人,都不由自主分泌出了口水。
肚子应景地咕咕叫了几声。
池千雪饿了。
午餐精致,但不够顶饱,何况饭后又是跑总局又是分局现在又来到了西城区。
“先吃饭。”姜不招看她一眼,直接决定。
“好呀好呀。”池千雪快走了两步,眼神如狼,四处搜索她心怡的猎物。
这里有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学生,自然也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菜系供人选择。
饿到能扫街的池千雪考虑到待会还有正事,到底就近选择了一家有空位的餐厅。
是池千雪从没吃过的东西。
老妈蹄花。
池千雪看着奶白汤碗里,那白花花的猪蹄花,缓缓抬起了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
她悬空的两只手像螃蟹钳一样,在空中胡乱张舞着,手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一会,都对这碗东西无从下手。
姜不招便问:“要不给我吃掉,我们换一家别的。”他虽是问,手已经伸出来等着了。
“不,我试试,还是很香的!”
池千雪吸口气给自己鼓劲,倒不是歧视猪蹄花们,实在是虽然被炖得很软烂,也就是老板讲的炖得很耙了,可是形状还是很完整啊……
正好她爱吃辣椒酱,最爱油泼辣子,于是挖了一勺又一勺,一共两勺呢!
尽量覆盖在蹄花肥嘟嘟白嫩嫩的身上后,她再拿筷子夹住,另一只手摊掌虚接着,池千雪吃到了人生第一口猪蹄花。
啊。
圆满了。
香、滑、嫩、入口即化,这是最直观的感受。
为什么没有早点吃到,这是她接下来的反应。
世界真美好啊,有那么多美食可以寻觅享受。
池千雪美滋滋的,一下都没理姜不招。
好吧,吃饭就专心吃饭,姜不招边吃边不时给池千雪递纸送水。
他这样,就是在专心吃饭啊!
池千雪吃美了,又点了店里其它七七八八一桌子,有学生顾客好奇看她,她就对着人一笑。
还在找池千雪面前是不是有手机在拍摄的大学生立刻脸红:“不管她是谁,我粉定了!”
可惜勇于搭讪问话的人,才刚靠近,就莫名被抬头看人的姜不招吓退。
姜不招其实很无辜啊,有人过来,下意识抬头看看,那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
倒也有一个男生开了口的,却是问姜不招:“可以和你女朋友合个影吗?她是吃播吧?名字是什么,我想关注一下。”
池千雪和姜不招都愣了。
“不管她是我的谁,你想找她有事,就应该问她,没有人能代她发言替她做决定。”
姜不招不高兴了,冷着脸。
池千雪都没来得及说任何话,那开口的男生就被姜不招的气势吓到,根本没能理解话中含义,掉头就跑了。
幸好店里实行先付账再点单的模式,不然以那个男生跑路的速度,慈祥的老妈老板恐怕是追不上的……
这么一个插曲过去,两人桌边总算有了清净。
池千雪没提刚刚那茬,放缓了进食速度后,看着姜不招脖子上露出来的黑绳问:
“姜队,你还戴着呢?”是调侃的语气。
池千雪那条被她挂在了红色超跑的后视镜上,姜不招今天一上车就看见了。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裙,戴了一条泛着钻石碎光的锁骨链,腕上一只手表,像株幽兰清丽动人,姜不招不敢想,要是换上那条气质略显粗放的项链,该有多么扫兴。
姜不招也没有自恋到,会将一条意外得来的项链等同于其它什么东西。
当下,他头一昂道:“昂,我戴着多好看多合适啊,我愿意戴,天天戴。”很骄傲的样子。
池千雪捂嘴笑,咽下了一口粉:“好啦,很衬你呀,姜警官。”
姜警官睫毛颤动,面上不显,心中快意,嘴上只道:“嗯,嗯。”
他大方端坐着,大口大口嗦粉,吃着吃着,再也忍不住笑。
都不知道为什么笑,只觉得心里高兴,高兴得都溢出来了的那种笑。
形象管理欠佳,却很帅。
池千雪跟着笑,两人像不正常男女,吃完了一顿惹人注目的饭。
.
夏季日长,吃过饭,黄昏还正当浓。
两个人循着西城区警队给的地址一路找过去。
是的,和姜甜给的具体地址已经不同。
商业街的后面,是大片大片民居。
房子之间修得很近,到处都贴挂着出租告示,房租多是一千出头,但这仅限小单间,再大点就要往两三千走了,再怎么郊外也毕竟归属于云都,即便面对的多是学生租户,这个钱也低不下去,再低,房东们就觉得没有赚头,还不够费劲的。
而这价格,已经是云都几个区里,最便宜的档位了,各个区的打工人,如果不想疲于奔命,多少还想要哪怕一丁点生活的话,就没办法为了便宜住到西城区来。
总归不能两全,也没有两全这么美的事。
云都这些年的房价,涨得太可怕了,可怕到中产阶级都望而却步,这座城市一边欢迎所有人过来打拼,一边又用凡人望尘莫及的房价,断了绝大部分人企图生根发芽的妄想,它似乎只要人类最有用的一段血肉时光。
这当然不是池千雪自己想的,而是之前月牙说的。
池千雪大概永远不能感同身受,而她也清楚知道这一点,她便告诉自己,起码要深深记住这一点。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将会看见什么。
他们在垃圾街后面的居民区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了最深处,一个可以说是城市边缘的地方。
西城警局给的是个门牌号,后面括号写明在这个门牌号所在地还要往前两百米左右,就是许家提供的现住址。
两人站定,前方遥遥可见一片垃圾山,眼前是个集装箱改造的房子。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房子。
住的人,也不像人。
一个老人被一根狗链绑住,狗链另一头,连着一辆掉漆破旧的红色小型电三轮车。
这样能够遮风挡雨载客拉货的小红车,在西城的各大街面小巷都能看见,是西城区独有的一种交通工具,城市出于某种人性化考虑,让它留在了西城区。
老人乍看分辨不出性别,衣服宽松空空荡荡,胸前平平个子瘦小,发白的头发半长不长勉强干净,却遮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五官耷拉着有些恐怖,大概是位阿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
下一秒他们就知道了。
见到人,老人还是坐在地上,只抬起头看着来的两个人。
眼睛愣愣的不聚焦,目光非常呆滞,盯着他们这个方向一盯就是好久,眨都不眨一下,直到眼睛酸涩蒙上一层雾水,老人本能闭了眼,接着低头不说话了。
显然神志有一定问题。
“你们干嘛的?”
身后来了另一个更苍老的男人,这次可以确定性别。
他将自己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此时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能看见里面是两个透明一次性饭盒,内里分别只有一点菜渣汤底和小半盒米饭。
池千雪压住种种此刻理不清的感受,开口道:“老人家您好,我们接到报案,关于许如意的一些事,想找许如意的家人了解一下……”
许云强一听,急忙几步走近:“有消息了?是不是有消息了?如意在哪?那死妹钉在哪?太气人了!她弟弟还在外地找她呢!不行,我先给阿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
老人开始语无伦次,最后干脆转着圈自言自语,池千雪开口想解释,却被姜不招拉住了,他轻轻摇头示意再等一等。
等什么呢?
等老人终于清醒过来。
许云强虽然一直念叨打电话,却从头到尾没有拿出来,他的灰背心黑短裤同样是空荡荡,看不出哪里能放一只手机。
他捂了捂脸,饭盒里菜汤跟着升高,晃荡了几下。
再放下,他眼窝干涩,血丝通红。
“我女儿,是不是,死了?”
“发现尸体了,对吗?”
“要我去认尸?”
“走吧。”
他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沉重,仿佛不是第一次认尸一般。
池千雪愣住:“不是的许先生,我们就是想要找到许如意,才来找您二位了解情况的。”
说着她愣住了,对方也愣住了。
都快半年了,警方根本早就不找了,如果不是发现尸体,他又没有手机可以联系,警察怎么可能上门呢?”
池千雪则是僵硬地转头,看那个被狗链绑住的——女人。
许家爸妈的年纪,按理最多也不过才四十多岁啊。
不论如何贫困,都不该是这样一对老人。
不该有人被狗链吊着,不该有人要靠捡剩饭活着,不该住在臭味熏天的垃圾堆旁边,住在一个冬冷夏热的集装箱里。
苟延残喘。
池千雪僵得几乎动不了。
许云强却恢复了理智,神情突然变得冷漠。
这是池姜二人的视角。
但在许云强看来,警方的到来才是真正的突如其来,打破了他原来的计划。
——他最近在找吃的,想找一顿好的剩饭,吃饱就准备上路了。
不是没有人免费请他这种人吃饭,好人还是有的,可他不想欠着债走,下辈子还会没好命的。
许云强自顾自往“家”走,打开带回来的“饭菜”,一口一口喂人吃下:“老婆,吃吧,吃吧,今天有肉沫,慢点不要急,来来来,给你汤拌饭,汤拌饭吃饭香……”
地上坐的人吃饭很急,穷凶极恶般狠咬每一口饭,根本不咀嚼全都直接咽,许云强显然已经习惯,每一口都喂的很小口。
慢慢的,本就不多的饭菜见底,许,许妈妈还想咬塑料饭盒,被许云强预见到迅速收走了。
之后她也不闹,坐在那里不动,没一会,身下流出一摊液体。
许云强没料到她今天会吃完立刻就尿,顾不得有人在,急忙进屋拿了条毛巾裤子出来,将许妈妈拽进小红三轮中,用背挡着当门,同时手上非常快速地将人擦了一把换了裤子。
池千雪脑中飞旋着西城分局转过来的相关资料。
许云强,从事三轮车拉客生意。
许妈妈,资料上显示她叫周琼芳,天生不会说话,靠捡垃圾为生。
许吉祥,许如意的弟弟,十六岁,初中后就辍学不读。
仅这一点资料,还是许云强当初报案时,自行提供的。
每个字,都体现了许家的贫困,但这么多年,他们到底也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