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了。
唇周起了一层汗珠,很痒,但月牙腾不出手擦。
商街上有许多小路口,吴芳带着提着部分行李的月牙钻进了右手边的一个路口,过迷宫般,两人绕到了理发店后面那条路,从这起继续七弯八拐的,好一会后,两人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月牙气喘吁吁打量周遭,吴芳终于肯停下来让她缓口气。
这是城中村早年自建的几栋商品房,继父分家出来后就买了一层,到如今,房子陈旧设施老化,楼外一些边边角角更是丢弃着各种垃圾,几只野猫飞窜过去,很快响起刺耳的呜嗷叫声。
正此时,昏暗的楼道中有人影慢腾腾出来,直至露出一张眼熟的面孔,月牙站直了身体,巧了,这人正是吴芳的丈夫陈自强。
“叔叔您好,原来的房子房东要卖,我这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就想暂时借住一段时间,您看可以吗?若是不方便,那让我放个行李也行。”月牙在吴芳开口前先开口道。
她不可能真的花钱短租,心中一边觉得自己这样很厚脸皮,一边又觉得住自己妈妈家谈什么钱?这种纠结矛盾拧巴的心理,已经折磨她好几年了,最后她想,若对方就是不走寻常路,非要来个“确实不方便”之类的,那就再另想办法好了。
安静的几秒内,吴芳看她一眼,矮个貌平大肚腩的苍老男人则扫过她手中的行李:“呵呵,行啊,当然可以的,正好陪陪你妈,住多久都行。”
“来,叔帮你提行李,这没有电梯小姑娘提不动。”陈自强热情得几乎是从月牙手下夺过了行李箱,龇牙咧嘴使劲半天,也只将行李箱抬高了几公分而已。
月牙对继父的体虚算是有了深刻印象,她接回行李:“叔,我自己来吧,您不是要出门?您先去忙吧。”
陈自强便晃晃胳膊夸了句:“还是年轻好啊。”接着背手悠哉远去。
他日常靠帮人拉货赚点烟酒钱,所以时间自由过得潇洒,至于养儿子养家?有吴芳呢,她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没能给陈家再生一个,那么这些便是她应当受着的,吴芳也不觉委屈,反而时常对人得意她男人至少不赌不嫖,真的假的月牙便不知了。
月牙扛着行李到了三楼,两手空空的吴芳开门后往沙发一坐,尽量缓和语气:“好了,你说说,出什么事啦?”
月牙笑:“和池家闹翻啦,和男朋友分手了,没办法,先求您帮帮忙了,等宽裕些了我就租出去住。”
又不是第一天上班,现在不宽裕,以后怎么又能宽裕呢?
这种话只能听听,除非她嫁个条件好的,但是这个能分,下一个就未必能成,人生走过大半,吴芳认识到一个真理,除去一万个里也出不了一个的天才不算,这世上,失败的人总是失败,倒霉的人永远倒霉,而有点聪明的人…总是自作聪明。
吴芳沉默一会后叹气道:
“我们母女都是命苦……”
“那你自己收拾房间吧,就大门边那个,隔壁你哥的别去动,虽然他基本不回来,但他脾气大得要死,我这个后妈难做,怎么都是错……”
“你自己去店里搬剩下的行李,正好来回记记路,你妈我身子差干不了重活,店里那小年轻阿豪又是个瘸腿的,也不好使唤他,人家老爸在村里可有一栋楼,家里有人还是当官的……”
“好了我不说了,赶紧要去店里了,这把钥匙给你,等下来店里前先在商业街配一把,你去了一找就能看见!”
月牙目送她出去,转身打开门边那小房间,看着里面各种各样的杂物和厚厚灰尘,缓缓吐出一口气。
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本来想着,当真走投无路的话,地下室该住她也得住。
当年从乡下送走养母再来云都后,在和前男友同居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要尽可能的省钱买化妆品新衣服,她连城中村的房子都租不起,只能住在某片地下室出租房里,唯一的好处是通勤时间不长。
那里混乱无序鱼龙混杂,环境阴暗潮湿公厕肮脏恶臭,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回南天更是叫人绝望,那些空气里飘荡的霉点臭味浊气,还会渗进每个租客骨髓血液里,染上永远洗不掉的味道——穷苦味。
即便这样,穷人们也要怀抱着翻身的希望继续奋斗下去。他们就像是住在下水管道里的蟑螂,为了觅食勤勤恳恳从肮脏地下爬出来闯荡,可能吃饱,也可能就被踩死了。
月牙扶着门框回忆了一会过往,还走神想了想,为什么她的同事她后来所有见过的人,都不会有她这样的窘迫困境?
一样的工资一样的花销,区别只在有爸妈和没有爸妈吗?她不想内耗,却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问题全出在她自己本身?是不是因为她竟然胆敢以为父亲家是富有的,便认为自己也应该回归进入那个圈层?明明就不配啊,连最平凡的日子都不配!
负面情绪如山一般压下来,每次调整心态努力乐观时,都会这样拉扯她一下,不知道哪次就会成功将她拉进地狱。
呼——月牙闭了闭眼。
开始吧,做家务使人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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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吧,做太多家务使人崩溃。
不知道何时起?这整套房子每个角落的卫生,都成了月牙的任务,且还不止。
是吴芳敲着站了一天的腿说:“哎呀,今天真的累坏了,月牙你会做饭吧?妈也尝尝你手艺,女孩子哦,可以不做但一定要会的。”
她难得自称妈,不像平日都是避免称呼,有事说事,月牙便做了,像和男友同居时一样,做得非常用心,太过用心了,将碗都洗掉了。
是继父陈自强周末大中午喝醉回来喊:
“吴芳,吴芳!饭呢?想饿死我啊!妈的,这女人现在中午也不回来了,哎哟月牙啊,你这是刚睡醒啊?好好女孩子就是要多睡睡的,美容觉嘛,我懂的,那个帮叔买个饭吧?手机不是能定?呵呵我还从来没定过呢,叔给你转钱!呕——”月牙只能又买饭又洗地。
是吴芳和人打麻将,电话给她去店里盯着阿豪关店,到后来要她下班做饭,周末做饭并送饭,口头上没了客气,反而愈加刻薄,并伴随着讽刺打压。
世人都说只有妈妈好,没说妈妈是人还有病。
继父更非慈祥叔叔,随着天时进入盛夏,整个云都像个大火炉,他待在家的时间逐渐变多,却不答应开空调,电风扇焦躁转着吹出燥热的风,热到满身汗穿着正常背心运动短裤出来上卫生间的月牙,感受到了继父落在她全身上下的粘腻视线。
更可怕的是,继父也许还跟踪了她,她试着突然回头堵过,可惜皆是失败,只有普通路过的人而已,路人还奇怪地看着她,大概她才是那个看起来神经质的人吧。
这不对,一切都不对,温水煮青蛙到现在,她已经从庆幸有地方落脚,变成了时不时的窒息和逐渐加深的后悔。
两个月过去,月牙能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不得不说与这些困境煎熬有极大关系。
当然也和阿豪有关系。
这个清秀的带着土气的年轻男孩,会在她来关店后提出送她回去,哪怕她拒绝仍旧默默跟着。
他高低起伏不平的影子在月光下会被拉得长长的,像一株努力长高的白杨树,高了本来独自飘荡的月牙一头,夜路就显得没那么难走了,月牙到底是回头招招手,白杨树并行过来,自此便成了惯例。
迷宫一般的阴暗巷弄里,两人或是静静走着,或是月牙问他便答,或是月牙自顾自倾诉着烦恼,业务不好做了,有老男人搭讪她,真的很想做兼职啊,阿豪默默听着,有一天回到家,月牙就发现自己包里多了一沓钱。
粉红的簇新的泛着油墨香气的钱啊,她多么想收下,可还是在次日夜里默默递还给了阿豪:“你也不容易,自己存着吧,以后给老婆花。”月牙背手笑着,她当不了那个老婆,所以她不能收,她还不起。
阿豪很着急想要表达,这只是借她的,将来慢慢还,他强调,他很有钱,月牙真的差点被诱惑,到底是咬牙想再扛一扛,真的要钱,她还有一枚藏在箱子底的钻戒呢。
两人有时候也会吃宵夜,阿豪很少问,可能是了解女孩怕胖,但只要他问,月牙大都确实有些饿了,两人便会沿着商业街挑选宵夜,月牙会迁就阿豪想要走慢一点的心思,阿豪也会强忍异样目光,昂头挺胸与她并肩,介绍说哪一家料好哪一家新开的不错。
慢慢的,月牙知道了许多阿豪的事情。
他读书不好早早辍学,做过很多工作学过几门手艺,结局都不如人意,学厨他不能久站也颠不动勺,送快递外卖又吃不消爬楼,也试过开滴滴但他不喜欢这样被闷着,而且脚下反应也不够快,最终被他爸托给了同村陈自强老婆开的那家理发店里。
“不用久站,甚至可以坐着搞工作,学会了以后自己开家好点的理发店,爸看了,几百块剪个头发,更加不要说烫啊染啊,那你这业就立住了,等你再娶个好的老婆进门,给爸生个孙子……”
传宗接代同样也是阿豪爸爸的人生追求,后面小老婆生出来的不是他的种,于是才将阿豪从前妻那接回来。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没有儿子宁愿死。”
这话是阿豪说的,当时他吸溜了一口土豆粉,很自然就说出来了,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不屑这样的情绪,也是唯一一次,很快又恢复平和。
阿豪几乎什么都和她说,他看起来实在不是当托尼的好苗子,却意外的是个很单纯干净的男孩子,外表只是他审美不够只能随大流将就而已,他的内在比月牙干净高尚完整,月牙才是真正残缺的那个人。
【我喜欢在空旷的、自由的、最好无人的地方,或跑、或跳、或摔倒后睡着,怎样都好。】
他还会发这样的朋友圈,深夜刷到的月牙莫名觉得,这是仅她可见的,因为别人接受不了,一个外表普通甚至残缺的人,竟然有心力搞文艺弄矫情,简直有病,而阿豪清楚知道这一点。
阿豪喜欢月牙,喜欢的那么小心又那么明显。
哪怕月牙不会接受阿豪,却也因此有了重振旗鼓的自信。
失恋的解决办法是再恋。
她的同事们很愿意帮这个忙,单身的年轻女孩优秀男孩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介绍出去就是一个人情,要是哪对成了,那更是利人利己功德无量了,何况月牙条件不错,听说爸爸是生意人,自己工作也体面,长得漂亮,年轻热情,服务周到,永远妆容精致不见倦怠。
聚餐时,这些夸捧的词堆到跟前,月牙的虚荣心经不住有些膨胀,不过她还是客气婉拒了,包括微讯里暗示想要亲自上阵慰藉她一段时间的男同事——那个只是送了她一次早餐的已婚男同事,但她心中已经决定要放下何元聪,重新开始。
等从中心区五马街尽头万象城的餐厅出来,坐上地铁转了两趟回到家中,见到老旧的楼房,走进凌乱的套间,被沙发上不高兴她晚归而拉张脸的母亲,总是抚摸肚腩笑得猥琐的继父齐齐盯着的时候。
月牙脑海里便只剩下根刺眼的长针,长针如戳破气球一样,戳破了她的膨胀,疼得她立时清醒,不再自我感觉良好。
工作看着体面其实月入才5000上下,体面的房子租不起,又不肯住回脏乱逼仄的小间去,如今只能寄人篱下,男友体贴深情结果离她而去毫无交代,看着皮囊尚可,内里却废墟一片满是疮痍,所谓有钱的爸爸,其实根本不要她。
从她那次离开到现在,整个家族,没有一个人联系过她,其实就算给了台阶又如何?他们不给爱也不给钱,甚至连一个姓都懒得给,嫌手续麻烦。
月牙困在她的世界里,哪还管什么失恋不失恋,她有时难得回忆起何元聪,甚至觉得他面目模糊,像是她所有过往一样,蒙了尘裹了纱已经看不清楚。
结果一个工作日,突然有对夫妻带着警察,进了银行大堂,在大堂经理遥遥一指下,几人直奔月牙而来。
那对夫妻面目狰狞,拽住月牙便开始歇斯底里:
“我的儿子呢?你快告诉我!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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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何元聪不仅是对她不告而别,甚至连家人都联系不到他了。
原来的出租屋早换了人住,原公司能提供的唯一线索,就是何元聪并没有本人到场提前辞职,而是发了一条信息给领导,从此再没出现。
这是不符合流程的,正式的离职手续得经过层层审批,工作需要交接给同事,笔记本电脑需要上交IT,人力那边需要签离职证明等材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