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城内,礼宾殿内正歌舞升平。
盛装出席的江安语歪坐在上宾位,与正在跟给她端酒水的侍女低声说些什么,说着说着便将头上的玛瑙珠子取下来,细丝一绕,挂到了人家的手腕上。
歪头笑道:“小姐姐,你的手腕真好看,你们在宫里侍奉的小姐姐手腕都这么细的吗?”
侍女被江安语夸的红了脸,低头做乖顺状。
“大人问的太仆寺卿大人的事,奴婢也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真的……”
中央的乐师正忘情的演奏着编钟,耳畔乐声清脆,桌上美酒佳肴,江安语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象牙筷子:“哦?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侍女道:“苏都尉嫁人了,所以寺卿大人的心情一直很差,常常闭门酗酒,十分颓废……她这般痴狂,半城的人都跟着心碎了。阁老们训也训过,打也打过,都无济于事……整日浑浑噩噩的……便是陛下也毫无办法呢……”
江安语开始用象牙筷子戳桌子,一下一下的。脑中忽然勾勒出那个孤寂的身影,透着一点落寞与凄楚……
“你们的寺卿大人跟那什么苏都尉……关系很好?”
“嗯,少年时关系是极好的,听闻都尉成亲的那天,寺卿大人眼角都红了,骑着烈马奔出了城,一队铁骑兵都没追上……大家都以为她去边疆寻人了呢,没想到两天后寺卿大人又回来了……那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别提有多惨了,马儿都跑的奄奄一息了……”
侍女轻声细语,头压的更低了。
良久,江安语才搁下了象牙筷子,目光放空了些:“嗤,原来竟是个痴情种呢。”
一旁的宜清闻言凑了个脑袋过来:“还是个为情所困的情种……啧啧,这种人你可招惹不起,不然……”
江安语眼睛一斜:“不然怎么样?”
宜清板起脸:“不然招惹不到……丢的是咱们整个巫疆的脸。”
“……你!”
江安语被他噎的一窒,差点没控制住给他一脚。
两人还要再说什么,殿中的乐声徒然一转,变得肃然大气起来,仿佛刚才小打小闹的敲敲捶捶只是预热。古朴浑厚的钟声一响,殿中的气氛变得肃穆高洁……
宜清小声说道:“据说这白狼星落于皇族女位,便是那赫赫有名的秦王宠妃安王后,都说她有风华绝代之艳,天香国色之姿,也不知此次是否有幸得见……对了,这祭祀舞,便是为讨皇后欢心的仪式……届时大祭祀祭酒……”
“那王后的年纪够做咱俩的妈还多了,也值得你这般惦念?”
江安语找准机会呛他一呛,宜清也不恼,反驳道。
“这你就不懂了,如这等绝世美女,必定琼姿不老,花貌依旧,风韵犹存啊。”
哈,琼姿花貌的大妈。
两人还要再争上一番,祭祀的队伍已鱼贯入场,领头祭祀戴青面獠牙的面具,忽而一身白衣如雪入眼帘。
她身段纤纤,手持长凤羽,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一时间,殿中肃静十分,都被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吸去了视线。
随着鼓的节奏越发激烈,大祭祀起舞的动作也越发干净利落,充满力量。这瘦削的身体下,是柔美与力量的激烈冲突,又完美结合。
江安语一时看的有些愣了。
宜清见她那痴样,正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炫道:“你知道这主舞的大祭祀是谁吗?”
谁知这一拍,江安语像被按动了机关一般,动如脱兔的飞出去了。
宜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连拽一把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入了祭祀队伍。
“哎!你……”
连给身后人一个眼神都奉欠,江安语如一抹青色闯入了流动的白练之中,为了不破坏阵型,她不停的变幻步伐,跟着祭祀队伍舞起来。
越近距离靠近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灵魂便微颤的厉害,仿佛鼻尖都嗅到了那隐隐的馨香,还有面具下她吻过的光洁下巴……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她抢了祭酒,足尖一点冲到了最前,刚刚伸出手,便感觉锐风拂面,竟是长凤羽一扫,横在胸前将她一阻。
江安语翻身后退,虚晃一个左攻的假动作,不信邪的再次伸出右手,柔荑变掌为爪,终于抓到了那面具的一角,她嘴角微扬扯出一个得逞的笑,立马将那浓墨重彩的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下面,白衣女子有一张出尘绝艳的脸……
此刻黑眸冰冷,两颊微有桃粉色,正似有薄怒的看着江安语。
“潇潇……”江安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星眸温润,提起了手中的酒壶:“你的祭酒……”
话音还未落,还有憋在心头的许多话未说……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声,支撑大梁的殿柱轰然倒塌,从正中断了一根,失去支撑的碎木与椽桷如落叶簌簌而下,扬起的灰尘足有三尺高。
一时间,咳嗽与呼喊声不绝于耳。
“有没有人受伤?”
侍卫吆喝着,伙同身边的人将困在断木下的人拉出来。
运气好的,只沾了点土,受了点惊吓,运气不好的,压断的腿血淋淋。
殿内的众人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一窝蜂的往外跑。
“柱子塌了!地震了!”
“天降灾祸!巫妖显灵!”
外围的人弄不清怎么回事,喊什么的都有。
反倒是几个被砸个正中的伤者,神情涣散,无人作声。
暮潇扫了一眼地上的殿柱断面,一体的木头向内凹陷崩裂,仿佛被什么蛮力捏爆了一般。
“有东西……有东西从这里跑了。”
她捏了一点碎木屑在指尖,俯身去看断腿的那个伤员,后者正因疼痛剧烈的喘息着,嗫嚅着什么。
暮潇:“你说……什么?”
伤员的额头上都是致密的汗珠,语无伦次的模样更像神志不清:“有妖魔……有鬼怪,有巨大的妖怪……”
离他不远的人都听清了,他说的是妖魔鬼怪。
“妖怪?”江安语饶有兴趣的凑上来,“什么样的妖怪?”
可惜,再问的多了,受伤的几人却是什么也答不上来,一会说看错了,一会又焦虑的喊救命!
暮潇神色严肃,吩咐侍卫安置伤者,快步走出了殿门。
殿外吵吵嚷嚷的,太尉和御使大夫领着禁卫军维持秩序,她在人群中寻觅半晌,逗留了好一阵。
倏尔江安语的大脸冒了出来:“找你那个玩忽职守的侍女呢?”
暮潇听罢,停下脚步,淡淡道:“桃妹害怕祭祀,才未在殿中随侍。”
“哦~”原来那个粉衣侍女叫桃妹啊~江安语玩味,疑她为何解释,难道竟是怕自己与一个侍女为难?“面冷心软喔~”
暮潇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她将指尖的灰尘洒在空中,嘴中默念口诀,手中长羽一颤,直指东方。
那里?
竹林掩映的书阁檐角向上勾起,在残阳的斜照下仿佛泛着丝丝黑气,若隐若现。
弘文馆!
暮潇抿了抿薄薄的唇,神色更加冷峻,长羽一甩作路引,径直向弘文馆行去。
江安语屁颠屁颠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眼睛里只装得下面前的白色影子,几次屁颠屁颠的想要靠得近些,都不得其法。她自诩轻功不弱,冷美人却始终快她一瞬,竟然是让她想凑得近些都不行。
看来,暮潇比她强。
前两次的得手都是大意被她捡了便宜。
江安语嘟了嘟嘴。
不开森。
弘文馆是六学二馆里的一馆,是掌经籍图书,校理书籍的地方。涵学生、校书典书也不过三十余人,因而平日里,竹林掩映,阁楼深深,偌大的地方格外清幽安静。
暮潇和江安语赶到的时候,日将西斜,馆内还未掌灯,平日里风标雅致的景儿因光线原因看起来黑影憧憧。加上馆里无一人,更显得鬼气森森。
天色不早了,但是也不至于连个值夜的宫人,轮班的笔匠都没有?
两人正疑虑,突然听到了一声诡异的婴儿哭,一声一声……似抽噎,又似嘶喊,仔细去听,又像是风刮到了洞穴里发出的响动……再细细去辨,却是没有了。
暮潇率先冲了进去,在东西阁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声音的来源。江安语在门外喊了几声,得到了回应只有风撼动窗棱呜呜的哭嚎声。
可楼内散落的纸张,刚刚换新的蜡烛……隐隐约约的妖邪之气,又仿佛在告诉两人,这里明明是有人的。
“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像是……”江安语看了看暮潇冷如寒霜的面色,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暮潇纤细的五指微拢,有些用力:“像什么?”
江安语想了想:“刚才的婴儿哭声你听到了吧?”
暮潇没说话,便是默认。
江安语坐在横栏上抱肩挑眉:“礼宾殿的人说看到了妖怪,叫声如婴儿哭的那几类妖物,可都是吃人的。那么你觉得,这里为什么一具尸体都没有?”
暮潇将深沉的目光放在了葳蕤的小径深处,手腕一翻拔出了腰间的宝剑。剑身泛着银亮的金属光泽,也照出她冷峻如刀削的侧脸。
“吃了……也得给我吐出来。”
说着便提剑向竹林深处走去。
江安语愣愣的看着她挺拔如松的背脊一如手中的刀剑锋芒,化作了黑林丛中的孤亮一点,不大,却能撕破这诡异的夜,心里的某一根弦被猛地撩拨了一下,余音带着颤在胸口闷得慌。
脚下是松软的青草,耳边是竹叶的婆娑,暮潇全身戒备,五官的观感都已是最佳状态,手中的剑随时都可以命中风吹草动的任何危险。
江安语有种感觉……只要这妖物还在馆内,一旦被猎人盯上,便叫它插翅也难逃。
这时候,“援军”到了——闻讯赶来的禁卫军带着火把将弘文馆的大门照的通亮,迅速化成了一条游走入竹林的火龙。
“寺卿大人!”
暮潇微点头,解下了腰间的令牌扔与领头的人:“传令下去,有妖物作乱,禁卫军戒严,随我彻查六学二馆内的每一个角落!另派骑卫八十护送礼宾殿的贵客出宫,务必保护他们的安全。”
江安语瞄了一眼暮潇递出去的澄黄金牌,心里感叹:小美人还是个皇亲国戚,跟我更加般配了呢。
传令人还未领命而去,另一队骑兵踩着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刚才还冷清的竹篁顿时拥挤起来。
“寺卿大人!殿前有异动!又有人受伤了!”
领头的骑兵大声报道。
那妖邪动作如此之快……还是不只一个?
暮潇心思快转,恐是调虎离山之计,仔细一想,却不能慢怠。
“人命关天,骑兵先随我回去!”她牵了一位骑兵的马一跃而上,轻巧的勒住马缰掉了头。
她骑术精湛,马鞭三两下便飞奔而去,江安语看着一骑绝尘,张望了半天也未抢到一匹马。
这下是追不上咯。
因出了这档事,戒严的禁卫在弘文馆进进出出,整个王宫都笼上了一层紧张阴郁之感,江安语想着晚宴都泡汤了,潇潇也忙着救扶众人脱不得身,再逗留下去也是无聊,便提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一边赏玩一边往回走。
路过春景园的时候,她忽的感觉被一股恶意盯住,疑惑的望了回去。
春景园内生机盎然,繁花盛开,香气四溢。只因夜晚无人掌灯而视线不明,江安语能感觉到花园里有东西藏着,却晦暗难辨。
说实话,那感觉有些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却毫无头绪。
在哪里见过?
嘛,想我江安语走南闯北十余年,博闻强识,见多识广,被几个妖物识得也不是稀奇事。
还是这等凶恶的食人之物!
江安语透过高高低低的楼台看到了园内有一汪大池塘,上面铺陈的荷叶交错,清波便隐藏在这之下,于初月的冷光下泛着幽幽的粼光。
有水?
有水就好办了啊……江安语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她吹了一声口哨,作势自在的继续前进。实则右腿猛地一踏,身体如离弦的箭向花园中冲去。
“我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