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岁的男人像是得到了肯定的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他醉得更糊涂了,大约是梦回了年少时光,他嘟囔着:“我去过那,我去过。”
阿加塔西试图亲昵讨好这个醉鬼:“那我们说不定还见过呢。”
男人忽得不说话了,阿加塔西知道这讨好是撞了门槛,当下闭上了嘴,只期望男人忘记她的话语睡过去,好让她也在这里待上一晚上再回去交差。
但男人却忽然把搁在眼睛上的手背挪了下来,因为按压略显润泽的眼眸眸光破碎,他打量着阿加塔西,在他的注视中,阿加塔西不自觉地理了理头发。
“头发刚染的?”
阿加塔西被男人的话弄得有些尴尬,再怎么好的染发剂刚染之后总会残留一点工业化合物的余味,这明明不是什么大问题,模特染发都是工作刚需了,可被人当面指出来时,阿加塔西却还是觉出一点不自在。她眨着自己的蓝眼睛,试图将这段对话略过去,反正在她眼底,眼前这家伙是好糊弄的醉鬼。
这醉鬼在戳穿阿加塔西的染发后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依旧是不带什么情色意味的打量,非要说的话,很像之前那个拿着照片比对着她与某个人的富商,就像是在找相同寻不同似的,将她与某个只存在于照片或者记忆上的人比对着。
“我没见过你。”
男人最终做出这样的结论。
他的语气平淡,诉说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但阿加塔西忽得有点不服气起来。
也许是眼前与预想的“工作”截然不同的一幕让她松懈了下来,富商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伺候的大佬此刻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还挺好说话的醉鬼,又或许是她在放松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那你,是见过和我长得很相似的人吗?”
阿加塔西的话久久没有得到回音。她以为男人大约是睡了过去。
但就在她等了许久,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个解开她好奇心的回答时。
她听到男人说:“不。”
“你和她一点都不像。”
***
盛承烨第一次见到泛星时,他们都才十五岁。
刚刚是性意识觉醒,芳心萌动的年纪。
如果仅仅只以这作为开头的话,听上去很像是传统的青春文开头。
春心萌动的少年遇到自辽阔寒冷邻国而来的混血少女,两人展开了一段对于美与性的深入探讨,最后可能因为种种原因错过而黯然神伤念念不忘……青春期的那些经历,不都是这么回事么。
可两人的邂逅,不太像是纯情的青春片,倒好似一场夹着血腥的大暴雪。
泛星将盛承烨殴打得鲜血淋漓,然后又离开了他的世界,只在盛承烨心上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泥泞的脚印,让他每次想到她时胸口都会揪心地痛。
***
盛承烨从小就是个混世魔头,他们那一辈的大院里头,阳盛阴衰,新生代们个顶个的顽劣难驯,盛承烨能在这群人中搏到一个“哥”的尊称,除了家里的背景,还颇有点魔向更高一丈者,狼群向最强的头狼俯首的味道。
用“种群”来形容他们也是不为过的,他们似乎自成一派,身上散发着让人瑟瑟发抖却又不禁心向往之的权势的气味。
很多人都希望能进入他们生下来就身处的那个圈子,可只有真正接触过他们的人才知晓这个圈子究竟有多么排外。
就算偶尔真的有进入这个圈子的外来者,大约也只会沦落到被他们挑剔玩弄、最后瓜分殆尽的下场吧。
如今,好像有一个新的“倒霉蛋”,出现了。
“盛哥,你去不去?”
盛承烨睁开眼,他的眼睛浓黑,如同破晓前寂静深沉的夜,看人的时候好像眼睛里藏着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嫌弃地一把将凑近的小弟一号的脸推开,这才摘掉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头压得凌乱的黑发。
取下挂在耳朵上的蓝牙,他的眼睛再次瞥过去:“去哪儿?”
小弟一号彭文乐捂着脸假模假样地哭嚎了几声,在盛承烨作势要踹过去时放下手嬉皮笑脸地道:“泛叔那宝贝女儿的接风宴啊。”
盛承烨挑高一侧眉:“泛晨什么时候变的性,我都不知道?”
彭文乐笑得更大声了:“要真是那小子变性可就好玩了,可惜不是。”
“哦。”盛承烨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好在小弟一号也不需要大哥的捧场,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我原先瞧泛叔那模样,不像是会有私生子的人,结果真人不露相啊,一下子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气得泛晨那小子直接办理了住校,现在根本不回家了。”
盛承烨打了个哈欠:“是泛叔不对,哪有直接把小三的孩子带回家的道理。”
“要真是那么简单,泛晨才不会气到‘离家出走’呢。”彭文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八卦之光,“我听说啊——那女孩比泛晨都大。”
“好像是泛叔在俄|罗|斯读书时留下的种,大学毕业后他和对方分手,回来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结婚生子,可没想到他那毛妹女友分手后还是把他们的孩子生了下来。”
这关系狗血的……
盛承烨疑心自己是在看老妈追的伦理连续剧:“那小毛子怎么忽然要来我们这儿?”
意识到“小毛子”是盛承烨给那个他们还没见到的中俄混血的泛叔女儿的“昵称”,彭文乐笑了笑后从善如流地用上了这个称呼:“好像是小毛子的监护人没了。”
“哦。”
当时的盛承烨,只给出了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回应,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地忘掉了。
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是盛母又和他提了一嘴。
泛叔请了这几年来唯一的小长假,亲自将那个混血小毛子从那寒冷辽阔的邻国土地接了回来。
盛母说:“你泛叔的闺女人生地不熟的,你们这帮子兄弟和她同岁,也多带她玩玩,熟悉熟悉这里。”
盛承烨笑了:“我带着她玩?带她和泛晨一起玩?”
虽然不是很喜欢泛晨那小子的脾性,但说到底盛承烨还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在这种事上肯定是帮着泛晨,他不带人去找那个登堂入室的私生女的麻烦就很可以了,现在盛母还要盛承烨亲亲蜜蜜地把人迎接过来帮她融入他们的圈子?
想得倒挺美。
盛母也想到了这一茬,有些尴尬也有些叹息:“大人的事是很复杂的,但你们还都是孩子,如果能成为朋友的话,总是好的。”
盛承烨内心嗤之以鼻,觉得自家老妈应该是最近看灰姑娘变真千金的电视剧看得入戏了,连带着仁慈心泛滥同情起那个小毛子来。
盛承烨终究是没松口说要去给那个小毛子接风洗尘,盛母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劝。再可怜,那也终归是别人家的孩子。
不只是盛承烨,这帮子和那小毛子年岁相近的大院兄弟,竟没有一个是去参加那个女孩的欢迎宴的。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泛晨那么亲,这会儿一起孤立他那毛妹姐姐给他出气。只是作为他们中的领头人的盛承烨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们的选择。
于是,那个传说中的泛叔的女儿,还没有到达他们的身边时,就已经被所有人排斥。
他们形成了一个团结又排外的小圈子,那个自深雪密林、辽阔土地而来的孤单女孩,始终无法融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星。”
她没有回答,插着兜沉默地站在原地。
飞机场人来人往的过客们的视线总会向她扫来,在这个已经入春,大家纷纷换上轻便衣服的时节,她身上却还是一件看上去有些厚重的夹克式连帽短款羽绒服,仿佛被遗忘在了已经逝去的冬天。
青春期的少年人手脚细长,如同突破厚雪拔高的春笋,是天生的衣架子。她穿着在这个季节看上去分外笨重的羽绒服,也不会落人偷笑不识季节乱穿衣,看上去倒像是个借景准备拍片的模特。
她盯着飞机场里的广告牌出神,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她的眼神也是一动不动的,仿佛根本没有人挡住了她的视野。
倒是不经意间看到了她的眼睛,注意到了那专注的眼神的人会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下意识去寻找被她所注视的东西——就是普通的广告牌,普通的明星代言人,普通产品介绍的中文字。
是她喜欢的明星吗?人们只能如此猜测。
就在这时,人们发现一个比广告牌上的明星看上去更有气势的英俊男子来到她的身边,军人走起路来的感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自带气场,当这个疑似她长辈的男子到她身边后,那些若有似无,有些心动想上来搭讪的视线都消失了。
泛荣走到女孩儿身边,她仍然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倒是泛荣盯着她的侧脸轮廓看了一会儿。
她长得其实并不像她母亲,她的母亲有着一头璀璨的金发,但她的头发是传承自他的乌黑。虽然她也有着混血带来的浓密睫毛、高挺鼻梁、白皙肌肤,但在她脸上还是属于亚洲面孔的特征更多些,可尽管如此,她长得也并不像泛荣。
泛荣没法在她身上找到曾经那段短暂恋情中的任何影像。
但他们仍是血脉相连的。
哪怕几天前他们还是从未谋面的父女,哪怕泛荣此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女儿的存在。
但现在,泛荣已经背负起了身为她父亲,身为她监护人的职责。
泛荣这回又用俄语唤了她一声:“星。”
就像得到了正确指令终于启动的机器人,她总算是回头看他了。
彷如坠落进海一样的天空,沉溺于天空一样的海,那双眼睛里的蓝色好似启明前的夜空,孤独地悬着最后的星光。
她母亲的眼睛也并没有这么蓝。泛荣心中感慨。
作为未曾谋面的父亲,他并没有给这个女儿准备名字,她应该也并不需要来自一个陌生父亲的冠名,可她以后毕竟要跟在他身边生活了,在这个国家还是取一个这个国家的名字更加方便。
在意译了她的母语名字后,泛荣给她登记了“泛星”这个名字。
“泛星,这是你的中文名。以后有人喊这个音节,就是在叫你。”
那双眼睛太蓝,显得她的眸光太冷。
她点了点头,好像是觉得这样回应不太好,便又加了一句:“知道了。”
她还是用的俄语,对于这一个初来异国他乡的女孩来说,也许用母语交谈会让她更加安心。
泛荣抿了抿唇,他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年纪,还刚刚失去唯一的监护人的青春期女孩儿相处,他有儿子,但关系也并不亲近。于是他和她明明是父女,面对面站着时却好像是世界上最亲近的陌生人。
泛荣看向女孩刚刚看着的广告牌,一个男明星代言的火锅广告,红红火火的汤底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开。
“你饿了吗?”泛荣终于找到了话题,“我们现在可以去吃饭,我有托人订好了位置。”
泛星将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小孩子似的指着那个广告牌:“吃这个吗?”
“……不是,是私厨菜馆。”
“哦。”泛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将手揣回了衣兜里。
泛荣觉得刚刚好转的气氛又落了下去。
“那是火锅,你想吃的话,我以后带你去吃。”泛荣对走到自己身边的泛星道。
“没关系,您很忙的不是吗。”泛星回答得礼貌又疏离。
泛荣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看着走在自己身边两步远的女孩,觉得他们明明并肩前行,却像是走不到一起去的陌路人。
难得紧张的泛荣终于察觉到不对,他们从俄|罗|斯过来的时候还是可以穿羽绒服的天气,到了国内,羽绒服就太厚太热了,泛荣刚刚在洗手间也换下了自己的外套。
“把外套脱了吧,会热。”泛荣眯着眼打量外面姣好的太阳,“可以给我,我帮你拿着。”
“谢谢,不用。”
“……对了,可能会有几个男孩子和我们一块吃饭,他们和你年龄相近,都是会和我们住同一块地方的人,你会介意吗?”
泛荣是真心希望泛星提前认识认识大院里的孩子们,好融入这一辈的年轻人圈子里去的,这才特意安排了这样一场接风宴,选的地方也是这群孩子们平日里就喜欢去的私厨菜馆。
泛星摇了摇头:“您安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