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山的管家死了,这个讯息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是宣告线索又要断开的预告。
顾新世站在解剖室外,手拿着从管家身上找到的笔记本,古井无波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名字上,低垂的眼睫稀疏了他的眼色。
华杨山披着厚重的外套赶来,见顾新世手上熟悉的笔记本,转手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最后一个名字,是被划掉的“刘山”二字。
“他也是牺牲品?”他的语气半信半疑着,像是在问顾新世,又像是在问自己的经验和判断,“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两张照片。”说着,顾新世递出了两个证物袋,“一张是黑白照,是刘山和一个形似是‘刘’的人的合照,背面标注了4月20日,另一张拍下的内容初步认定为血迹,暂时无法判断来自哪里。”
华杨山接过照片,抿紧了干涩的唇,看了两眼,还到顾新世手上,“明早提审王瑞,给他看照片。”
顾新世即刻应下,妥善地收好了重要的证物。
等解剖结束,天边已然散发着青蓝色的淡光,法医给出众人静候的报告。
“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死亡,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半至三点。身上有多处刀伤,最深的一处穿透了胃袋,我怀疑他在上车前就遭到了袭击,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他没法就医,只能选择上车躲避袭击,而车上人少,又是凌晨,没人发现他受伤了,休克后未及时治疗,等我们发现就是现在这样。”
“如果刘山也是牺牲品的话,那就只有最不希望自己暴露的‘刘’会下这个手了。”许千然拧着充斥着疲倦的眉目,声音裹着清晨的冷意道。
“刘山还没死对吧?”曲明言立在许千然旁边歪着头看过结果,再转头向顾新世提问,见消息面最广的顾新世点了头,他说,“那逮人?哦,不对,那请人?”
“怎么请?”许千然侧目看着曲明言,“我们刚落井下石了刘书晴,你觉得那么疼爱女儿的刘山能开开心心跑来和我们相安无事?”
“不还有老华头和老白头,那两老头的面子谁不给?为了欢儿,老华头……”
曲明言话到一半,顾新世突然把手机屏幕放在两人面前。
“不用请,”顾新世不咸不淡的声音传荡在还空旷的走廊上,“他主动来了。”
刘山还活着,但他却在昨晚管家抵达玫瑰市的时刻,在今日凌晨五点多,抛下了仍在医院里神志不清的刘书晴,也登上了开往玫瑰市的高铁,官话说是要来体察民情。
领导体察民情倒无所问题,他过去也多次履行着省长的职责,算得上一个优良的父母官,然而他这个时候来玫瑰市,是刘书晴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是恰逢“海啸”的尾声,亦正是玫瑰案的高潮。
刘山早不来晚不来,几十年的老管家带着重要证物死了,他来了。
得知这个消息,许千然心头一怵,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莫名产生了一种趋近为觳觫的惶惶不安。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他的名字写在笔记最后一页最下面,同归于尽的概率不小。”陈清闲道。
当死亡笔记上亲手写下的名字再亲自划去之际,刘山是来走杜思茱和唐梅行的老路了。
曲明言留意到了许千然的异常,他从顾新世的手里摸过黑白照,“和刘山合照的这个,对比我们现有的‘刘’的照片,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眼神。但这张上面的刘山看着才二十出头,要说是‘刘’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可能。万一他就是拒绝照相的‘刘’,能和刘山留下这么一张看起来关系不错的早期照片,他们的关系一定是长久且深入的,所以……”
“我们得把何欢送离市局,在刘山彻底离开玫瑰市之前,我们都得让他离刘山远远的,让刘山也离他远远的,安置在刘山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以防万一。”
涉及何欢的安危,顾新世不假思索地就赞同了曲明言的提议,“那从今天开始,何欢回庭院长住,由江仲远二十四小时陪同,小吕的队伍每人每天轮班,保证何欢的身边有至少两人保护。”
“我们三个也是。”许千然紧跟着顾新世的话开口补充,“排个班吧,审讯每天晚上一人足够,就我们三个轮替,曲天枝那边让他专心处理拐卖案,然后再留一个负责统筹和应对意外,剩下的那个晚上必须回庭院休息。”
他们动作迅速,很快,郭游和江仲远就带着何欢回了庭院。
“我想先睡会,有点累了。”艰涩的声音从何欢微张的唇间飘出,他背对着门口,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的扶把。
站在门外的江仲远没有说话,默默关上了房门。
门轻而微地封闭了房间,何欢扭过头,表情痛苦。
他的目光掠过关好的门,然后他就回过了头,驱使椅子,停在了落地窗帘扎束的墙角。
先是透光的白纱,再者淡蓝色的轻柔的薄帘,最后是能够完全拒绝光明的深蓝色的厚重的绸绒帘,窗帘一层一层经忍不住颤抖的手成功闭合,使得他的房间入了夜。
他的世界入了夜。
将窗帘拉上后,他就没了动作,他坐在两侧窗帘闭合的缝隙前,拖地的布摆静静躺在他的脚尖旁。
其实仅咫尺之间,他就可以轻轻松松撩开三层的阻碍,重获光明,可偏偏就是这咫尺之间,承载着一生的痛苦。
他往后一仰,躺进椅子中,双手再也没有举起——举起去接触他的救赎。
“看看,见过吗?”许千然拿起钢材厂内获取的“刘”的正面照,摆在王瑞面前。
王瑞仔细看了看照片,“嘶”了一声,“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上来,就——就说见过这人吧,又感觉没见过,说没见过吧,又觉得我好像是见过的,但是就是拿不准,奇奇怪怪的,这人太奇怪了。”
“行,再看这张。”许千然换下照片,换了刘山和“刘”的合照。
这会,王瑞没有太细致地看,就回答了:“我应该见过他。”他说,边张着口,边瞟着眼瞳似乎是在回想,“我见过,”他又说了遍,语态一次比一次坚定,“我肯定见过他。”
“见过?时间?地点?你们两个有没有过语言、动作上的交流?”许千然追问。
“我再想想,再想想。”王瑞有些怕许千然。
许千然知道王瑞需要思考时间,适当逼了一逼,就让陪审的罗启瑜盯紧人,转身去了隔壁顾新世所在的审讯室。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客人对合照什么反应?”他看着顾新世满脸无法掩盖的疲倦,问顾新世。
“玫瑰街见过‘刘’的顾客统计十二人,其中十人产生了同样的恐惧,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韩久尚,因为两张照片样貌有一定差距,无法肯定合照对象就是‘刘’,所以他们两个目前的情绪状态相对稳定。”
“另一个状况乐观的叫什么?与韩久尚之间有共同特征吗?”
“卢涂,你知道的,”顾新世回看着许千然不亚于他的乌青的眼袋,“他们两个去到玫瑰街的时间全都趋近赵多全死亡,韩久尚第一次消费时因为见到了‘刘’,心生惧怕,选择了逃跑,这个卢涂,则是在消费后的早晨无意撞见了出门的‘刘’,在‘刘’要动手前,跳河侥幸存活。”
“韩久尚一时情急没有多留神面部特征可以理解,卢涂既然曾经和‘刘’打过照面,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据卢涂的就医记录,在他逃离玫瑰街后不久,遭遇了一场车祸,头部撞伤,损害到了一部分记忆,但是出过车祸这件事情,卢涂本人并不知情,我们找到了他的妻子和父母,其家人交代当时有人自称是肇事方,给了他们一笔钱,要求隐瞒情况。”
“比如玫瑰街的老板‘刘’?”许千然眼眸微动。
“暂时还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是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只要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就不会完全透明,我们现在找不到线索,多半是有人刻意埋得深,不过存在即是存在,我们总会找到。”
话落,顾新世的目光落在了推门进来的赫连露迎身上。
“关于那个新闻,有可推进的新线索了。”赫连露迎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喜色。
几人进入会议室。
“上次我们在刘山的老家那边得知刘山老宅中少过一个人,所以之后我们就专盯了这一条线,结果从多位附近居民的口中打探到了同样一个情况,就是在刘山还没出来工作之前,刘山父母还同时抚养着一个孩子,比刘山大一点,与刘山一起长大。”赫连露迎将传送过来的电子档的打印件分发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据老宅附近的居民说,那个孩子和刘山的关系十分亲密,虽然刘山的父母对外一直说那个孩子是亲戚家的,由于亲戚家出了事,他们看孩子可怜代为抚养,但就街坊邻居看起来,两人形同亲兄弟一般,同吃同住,好得黏糊,而且两人长相尤为相似,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谁看了都会狐疑。
然而刘山父母却一口咬定是亲戚家的孩子,连带刘山家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那个孩子也不知为什么,不常出现在人前,总是窝在家中,在外被看到的时候,全是被刘山拉出去玩耍的,不言不笑,也不搭理人,有其他孩子主动邀约,那孩子也只乐意与刘山交流。
后来等刘山考到了外省上大学,再后来出国进修,那个孩子都住在老宅里面,可是从刘山不住在老宅后,那个孩子就不大出门了,除非是刘山回家,那个孩子才会躲在大门口迎接。
最后,居民们唯独记得刘山升迁要搬走之际,有个同刘山看起来相当的人从老宅里走出来,跟着刘山一起走了,好多围观的人都差点认错。
“我们的人走访的全是在老宅附近住了几十年的老人,近乎每个老人都是如此描述的,彼此之间的信息足以相互补充和相互完善细节,其中没有过分的纰漏,我认为他们没必要为了掩护刘山让所有人都打幌子。以上就是在老宅新获取的内容。”
“我记得刘山父母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无作奸犯科,他们这个代为抚养,是替哪门子的亲戚藏起来养二十多年的孩子?”一待赫连露迎的声音落了地,许千然就提出疑问。
顾新世很快道:“刘山祖父母辈不是独生,两边各有多个兄弟姐妹,但到了刘山父母那一代,关系疏离,非重大节日不来往,有关那个孩子的以后,我们还能继续深入调查。”
他面色淡然地看着赫连露迎,似是猜到了后续还有更多进展,不则赫连露迎不会找他们开小会。
“没错。”赫连露迎勾唇浅笑了下,“我们找到了刘山搬迁后的第一个住所,同样询问了周边不少长居的民众,得知在刘山忙于工作期间,年幼的刘书晴都由一个无名无姓的男人在刘山家里居家照顾,很少出门。”
“不光如此,此后刘山带着刘书晴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刘山奔波于工作,那个神秘的男人就待在刘山的每一个家中,悄无声息地照看着刘书晴的衣食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