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楚江吟在竹吟居中逗留了很长时间。吃过午饭后,他又和海天在西厢房进行了一番长谈。两个人究竟谈了些什么,我和婉清无从知晓,只看到从西厢房出来后,两人脸上皆挂着说不出的畅快。尤其是楚江吟,原本紧蹙的眉宇间,此刻满是拨云见日后的明朗与豁然大气。或许是被竹吟居纯粹温暖的气息所深深吸引,在海天的陪同下,楚江吟又与我在书房相谈良久。直到太阳西斜,他才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我同海天、婉清将楚江吟送至门外,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小径尽头。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几个身影从一片片茂密的翠竹后面一闪而过,鬼鬼祟祟的模样十分可疑。我心中猛地一紧,出于本能,迅速将婉清和海天拽进西厢房,又小心翼翼地打开西墙上的窗户。
西厢房在竹吟居所有房间里独具特色,东、西、南三面皆有窗。西窗外没有围墙阻隔,推开窗,便是满目葱郁的竹林,清新的竹香扑鼻而来;东窗正对着正房廊下那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每当春日,海棠盛放,微风拂过,花枝轻颤,花影随着光影在窗棂上缓缓摇曳。转头望向西侧,窗外的翠竹修长挺拔,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竹影透过雕花窗棂,与海棠花影相互交织、重叠,似是一场光影的梦幻共舞,镌刻在窗棂之上,每一寸雕花缝隙都藏着春的诗意。当年,父亲对这间屋子偏爱有加,一直将其作为自己的卧房。我亦钟爱这间房屋,只是父母离世后,出于深切的怀念,始终未曾搬进去居住。海天住进去后,满怀孝心,多次提出将这间屋子让给我和婉清,却都被我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婉清心里,条件好的房间就应该给儿子住,天经地义,绝无商量余地。我也一本正经地对海天说:“当初你爷爷就讲,这屋子是留给他孙子孙女的,我可不敢违抗他老人家的心意。海天,你这声‘爷爷’可不是白叫的啊!”听我这么说,海天这才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刻,打开这扇窗,虽被翠竹重重掩映,瞧不见竹林外的具体情形,外面传来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进耳中。果然,一个男同学的声音穿透层层竹叶,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怎样?江吟,这一家人,没给你摆一桌鸿门宴吧!”
没等楚江吟回答,另一个男同学的声音紧跟其后,带着一股咋呼劲儿:“管他是不是鸿门宴呢,反正你就跟刘邦似的,平平安安回来了。项羽当年可风光了好几年,可最后这天下还不是刘邦的?说到底,笑到最后的才是真赢家。”
“就是就是!”一个女同学抢着插话,语气里满是兴奋,“江吟,就凭你把章海天从神坛上拉下来这件事,咱们今天必须好好搓一顿,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走,跟我们去勺园。大家在那儿摆好了庆功宴,男生差不多都到齐了,女生也来了好几个。这顿饭,可比这竹吟居的鸿门宴带劲多了。”
这话一出口,窗外顿时炸开了锅,欢呼声、口哨声、起哄声交织在一起,一波高过一波。而窗内的婉清却气得直哆嗦,不顾一切地冲向窗边,嘴巴大张,正要和外面那些人理论。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婉清拼命挣扎,双脚用力蹬地,身体左右扭动,想要挣脱我的束缚。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楚江吟的声音,带着少见的冷冽与懊恼:“行了!有意思吗?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的东西,你们却当成稀世珍宝,在手心里捧着供着。你们好好想想,这两年,被这个所谓的‘第一’折腾得不得安生的是谁?从来就不是海天,而是我们自己!我们才是真正的失败者!所以,你们谁爱去谁去,我可没脸去庆祝这个莫名其妙的‘胜利’。”
竹林外陷入了一阵死寂,怀中的婉清也瞬间安静下来,脸上的愤怒如同潮水般渐渐褪去。少顷,一个满是质疑、带着尖锐刺探意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江吟,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别像章海天似的在这儿跟我们装清高,说什么不在乎那个第一。你没日没夜地拼命钻研古代文学,不就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有朝一日把章海天踩在脚下?要不然,今天一大早你干嘛像火烧屁股似的,火急火燎地跑去竹吟居要成绩?我可不信,当你看到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写在章海天上方的那一刻,心里头没涌起一丝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是啊!”楚江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里仿佛裹挟着往昔种种不堪的负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心底里厌弃以前那个不堪的自己。万幸的是,我遇到了海天,还有这样善良纯粹的一家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坚定决绝,仿佛要将自己的感悟深深镌刻在空气中:“听好了,我可以拍着胸脯负责任地告诉你们,遇到海天,非但不是什么不幸,反而是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我是这样,你们是这样,这世间任何人皆是如此!”
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有力、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踏在小径上,起初还清晰可闻,每一步都落地生风,带着一股决然之气,随着距离的拉长,渐渐变得若有若无,直至消失不见,没有一丝犹豫与留恋。
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与欣慰。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婉清和海天,他们的脸上也带着明显的动容。竹林外再度陷入一片死寂,时间仿若凝固,周遭安静得能听见竹叶的簌簌轻响。许久之后,一个细小的,带着几分犹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寂静:“我……我觉着他说的话,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呢。”
这句话之后,是一段更为长久的沉默,仿佛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过了好一会儿,之前那个带着咋呼劲儿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少了几分之前的兴奋,多了些不自然的勉强:“行了行了,管它有没有道理呢,想那么多干啥。勺园的美食可是不能辜负。他楚江吟不去,那是他的损失,咱们该去还得去。这毕竟还是一件值得……”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话语猛地顿住,随即迅速转移话题,刻意拔高了声调,试图用夸张的热情挑起大家的兴致:“走走走,都别愣着了!勺园的招牌牛肉粒和外酥里嫩的烤鱼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咱们大快朵颐呢,去晚了可就没啦!”
他的话引来几声刻意拔高、透着尖锐的附和,像是被硬扯出来的欢笑。似乎每个人都扯着嗓子,试图营造出热闹的氛围,可那声音里却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敷衍。随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重重跺脚,试图踏出欢快节奏,却只换来地面沉闷的回响;有人刻意说笑,笑声却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干涩。终于,这股嘈杂的声浪裹挟着无法融合的凌乱渐行渐远,那片在余晖下静谧伫立的竹林终于又恢复了清静,好似方才的喧闹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未曾在这片安宁之地留下一丝痕迹。
海天轻轻地关上窗户,随后伸出双臂,一左一右,将我和婉清温柔地揽入怀中,轻声说:“中午还剩了不少饭菜在厨房,我去热一热,晚上还够吃。我觉着啊,”他突然轻轻地笑起来,“咱们这顿对付的晚饭,可比他们在勺园的那顿热热闹闹的庆功宴要舒坦得多呢!”
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脸上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他们那群人啊,简直是顽固到了极点!一门心思全扎进成绩和虚名的死胡同里,脑袋里像被灌了铅,怎么都转不过弯来。也就楚江吟还算是想明白了,你当初倒是没看错他。剩下那些人,我看早晚还得给你找麻烦。”
我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耳边不禁响起钱理群那带着忧虑的话语:“一旦发生任何变故,那股被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嫉妒,必然会如汹涌的潮水般,以更加猛烈的态势卷土重来,疯狂地对海天进行反噬。到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啊!”现在看来,仅仅是海天考了一回第二名,就让他们心底那股被张万斌用心教育和严主任严厉震慑而压制住的嫉妒之火再次死灰复燃且越烧越旺,若海天的人生真的出现什么重大变故,那些平日里隐藏在笑容背后的阴暗心思,届时将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化作尖锐的獠牙和致命的利爪,疯狂地伤害海天,带来的破坏恐怕会远超想象。这般情形,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啊!
海天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又带着几分理解:“妈,您也别太责备他们了。其实他们自己的内心也备受煎熬。虚荣与嫉妒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死结,死死地缠缚着他们,令他们难以挣脱。他们对别人的中伤,不过是一次次困兽般的自我挣扎,在伤害他人的同时,也在将利刃刺向自己。说到底,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些阶段,大概都会遭遇难以解开的心结。唯有当自己真正参透、亲手解开它的那一刻,才能如释重负,从内心的枷锁中彻底解脱出来,迎来真正的成长与释怀。江吟,不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
我心中猛地一动,脑海中不禁回忆起新年联欢会上,海天望向楚江吟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方才楚江吟那段深刻的自我剖白时,海天始终平静无波的神色,刹那间,一切都豁然开朗。“海天,”我深深凝视着他深邃而明亮的双眸,笃定地说,“你早就洞悉楚江吟的心思了,不是吗?或许从新年联欢会他故意刁难你之时,甚至更早,你就察觉到他的嫉妒,察觉到他对‘第一’之位的觊觎了吧。”
海天淡然一笑,随即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悄然笼罩的竹林。“他不会这样了。”他的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永远不会了。 ”
我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眼前这个年仅二十岁的青年,在看穿朋友因嫉妒而藏私、甚至刻意为难自己时,却从未有过一丝计较。他始终怀揣着真心,以宽容和真诚维护着这份情谊,用默默的陪伴与始终如一的善意,为朋友点亮回归正途的明灯,最终成功唤醒对方的良知,使其彻底醒悟。这种胸怀与气度,是何等的难能可贵!“海天,”我不禁动容,声音里满是感慨,“楚江吟说得对,这世间,任何人能遇到你,都是一生修来的幸运。他是如此,我和你妈更是如此。”
海天没有说话,只是把我和婉清拥得更紧。我们仨就这样相依相偎着,一任暮色把我们深深包围。
五月中旬,春末夏初的微风轻柔地拂过燕园,楚江吟远在大连的小堂叔,委托前来北大参加学术会议的同事,郑重地将楚江吟曾祖父留存在他那里的那部分手稿亲自送到了竹吟居。这也是我们事先商定好的,因为手稿太过珍贵,放在宿舍里恐怕损毁遗失或被窃取,所以把它们先妥善安置到竹吟居海天的书房里。楚江吟今后就在这里整理这部分手稿,遇到问题也便于向我和海天求助。交付手稿时,这位同事还递上一封厚厚的信,说是楚江吟小堂叔专门写给我们的。当我接过信件,目光落在信封上寄信人的名字时,心中猛地一震,下意识转头看向婉清,只见她眼中同样满是惊讶。原来,这个被楚江吟数次提及的小堂叔,竟是北大中文系恢复高考后迎来的第一批大学生。他不仅是念瑶的同窗好友,更是我和如晋曾经悉心教导过的学生——楚怀远。
送走专程送手稿的同事,我忍不住向楚江吟袒露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脸上带着些许好奇与感慨:“江吟啊,我记得怀远是那一届学生里年纪最小的,和如晋的爱人念瑶相比,整整小了十岁。算起来,他如今也才二十九岁,仅仅比你大了九岁而已。他毕业不过四年,你就考入了同一所学校。怪不得你一直叫他‘小堂叔’,你们这叔侄俩的年龄差,可比有些人家兄弟间的年龄差还小呢!”
楚江吟笑了笑:“这事儿说来也不稀奇。我小堂叔的父亲与我的祖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龄相差足有十七岁之多。我这位叔祖父呱呱坠地之时,祖父便跟着姑祖母远渡重洋,前往美国定居了。自此,这对兄弟至死都未能再见上一面。据说这里面还牵扯着曾祖父与祖父那两代人的爱恨情仇。祖父和姑祖母似乎认定曾祖父做了有负曾祖母的事,所以终其一生都未曾原谅自己的父亲,还不许后代与曾祖父有任何往来,以至于我父亲这辈子都没能见上自己的爷爷。小堂叔倒是自幼便与曾祖父在大连生活。据说他的名字,还是曾祖父取自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寄托着对远方亲人的思念。然而,曾祖父直至离世,也未能盼来他日夜思念的远方亲人。曾祖父去世后,小堂叔分别给祖父和姑祖母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信里的一字一句,犹如温暖的炉火,渐渐消融了横亘在几代人之间的坚冰。祖父和姑祖母虽依旧坚持不回来祭拜自己的父亲,却也默许了儿女和孙辈与叔祖父一家走动。小堂叔从北大毕业那年,父亲特意带着我奔赴大连,去祭拜曾祖父,也看望了身患重病的叔祖父。虽说父亲与小堂叔年龄相差二十余岁,可两人交谈起来却十分投机。我和小堂叔更是一见如故,由于年龄相仿,相处起来更似兄弟和挚友。自那以后,我们两家人的情谊便再未中断。虽因一南一北,相聚的机会寥寥,却时常书信往来,彼此分享着生活的点滴。父亲和小堂叔都觉得,祖上的情感纠葛不应成为阻碍后辈交往的绊脚石。祖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