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昏迷了整整两天。
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深邃的黑洞中,周围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意识像是一缕飘忽的轻烟,在混沌的虚空中游离不定,找不到落脚之处;身体好似化作了沉重的石块,每一寸肌肤都被无形的力量压迫着,无法动弹分毫;思维如同陷入了浓稠的沼泽,越挣扎越深陷,直至完全被吞噬。没有了声音的陪伴,没有了温度的感知,她似乎置身于冰冷的宇宙真空,被无尽的孤独和寂静所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无尽的昏迷之中,她的周围开始出现大团大团的浓雾。那浓雾如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般涌来,将她紧紧包裹,使她愈发深陷于混沌的深渊。她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所禁锢,每一口呼吸都充满了潮湿与阴冷。那雾气似乎有了生命,像狡黠的精灵用冰冷的双手轻抚着她的脸庞,却无法带来任何温暖和慰藉,反而无情地阻拦着她探寻清醒的道路。她想要挣扎,想要逃离,却如同陷入了深深的泥潭,无力挣脱。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于浓雾之中,随着浓雾上下起伏,如同一片无助的落叶被狂风肆意摆弄。她被浓雾裹挟着,不知该去向何方,仿佛迷失在宇宙洪荒之中的一粒尘埃,孤独而迷茫。
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看见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却渐行渐远。哦,那是大哥哥的身影!她想起来了,不久前的梦中,她也曾见过这样的情景。那时大哥哥身处浓雾之内,而她置身于浓雾之外,可现在他们双双陷在这浓雾之中。她,应该可以接近他了吧。于是,她满心渴望地想要靠近,却悲催地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只能无奈地被浓雾挟持着前行。她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大哥哥,大哥哥!”然而,声音刚一出口,就被这浓稠的雾气无情吞噬,那个身影仿若未闻,就如同她之前的梦境一般继续向远处走去,没有丝毫回头,亦没有片刻停留。
纤纤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无助,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如同清晨草叶上摇摇欲坠的露珠。忽然,她发现这个身影并没有像之前梦中那样穿着蓝色的睡衣,而是身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在这漫天的浓雾里,那俨然是一抹璀璨的亮色。她瞬间想起,之前苏沐阳曾向她描述过,章玉,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便是这般穿着。她心头一颤,一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章老师!章老师——”
那个身影终于回过头来。没错,正是章老师。高大挺拔的身材,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了黑糊糊的墨镜,却镶嵌着那双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的眼睛。他盯着纤纤,目光依然镇定而温柔,却隐隐透露出一丝焦急与担忧。那目光穿透这重重叠叠的浓雾,深深地射进纤纤的心底,让她原本慌乱如麻的心刹那间安稳了许多。她急切地想要倾诉些什么,却悲催地发觉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竟然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她望着章老师,仿佛溺水之人望见了救命的稻草,却又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无法伸手去抓住。她的内心在呐喊,在祈求,祈求这浓雾能放过她,让她能靠近章老师,能从那明亮的目光中汲取力量和勇气。可现实是残酷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老师的身影在浓雾中逐渐模糊。
“纤纤!”章老师突然开口了,仍然是那熟悉的低低沉沉声音,平静而冷漠,却带着点磁性的,金属般的颤音,“离开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章老师!”纤纤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在梦中听到大哥哥说话,也是第一次听到章老师叫她的名字。章老师给她上了两个多月的语文课,却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即便最后他洞悉了所有的秘密,却从未当着她的面叫过一声“纤纤”。而此刻,这声饱含复杂情感的“纤纤”,一下子击中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痛楚的角落。“章老师!”她紧咬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把我带走吧!我累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章老师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悠长的叹息,如深山古寺悠悠敲响的钟声,沉郁而又遥远,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直直地撞击在纤纤的灵魂深处,令她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他朝着纤纤微微一笑,轻轻挥了挥手,而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迈向那浓雾弥漫的深处。纤纤恍惚了一下。哦,那抹笑容,仍旧温暖如初、明亮耀眼,就如同五年前她在漫天大火中见到那般,只不过比往昔多了一份独属于师长的慈爱与包容。她木然地盯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突然,她像是猛然领悟到了什么,一颗心瞬间如刀扎一般疼痛万分。“章老师!”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泪水似汹涌澎湃的洪流般奔涌而出,“章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快回来!您快回来呀!”
她迈开腿,不顾一切地向那个身影追过去。她的脚步急促而慌乱,眼神中充满了急切与渴望。然而,就在这时,大团大团的浓雾仿佛被施了魔法,如汹涌的海浪一般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地将章老师的身影完全吞没。纤纤顿时呆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助。她伸出双手,拼命地在浓雾中一把又一把地抓着,仿佛试图用这种方式把章老师的身影抓住,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就在这时,从那浓得化不开的雾中,传来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
这声音平静、冷漠,却带着师长的威严,穿透了浓雾,直击纤纤的内心深处。然后,纤纤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却难以抗拒的力量猛地推了出来。紧接着,她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骤然坠落,一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在地上时,却突然感觉身体一震,但眼睛仍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她努力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可是,尽管眼睛无法睁开,她还是能感觉到周围的光线似乎有了变化,不再是那浓雾中的昏暗,而是带着一丝温暖和明亮。然后,耳边是规律的“滴答”声,似乎有仪器正在监测她的生命体征。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的声音:“怎么?她醒了?”
哦,这是爸爸的声音。如今,这声音如此亲切,仿佛宣告她又回到了人间。然后,她好像感觉到有个人俯下身子,一股熟悉的气息渐渐接近。那气息让她的内心涌起一阵温暖,她知道那是妈妈。然而,这股气息很快又远离,接着传来妈妈的声音:“不,她还没醒,只是动静比原来多一些。”
“哦,那你勤看着点,我再和老郑聊一会儿。”爸爸吩咐妈妈几句后,又向另一个人开了口,“接着说,一中那帮子老师和学生怎么会知道那封信的?”
“这……”另一个暗哑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稍显迟疑。爸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有话就说,这里是高级病房,没有人打搅,这些话出你口入我耳,除了我老伴儿,断不可能有第四个人听到。”
纤纤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她听出来了,对方是爸爸的下属,市教委办公室的郑主任,也就是郑钦典的父亲。他是纤纤家的常客,每次来拜访绝不会空手,是爸爸的一个重要心腹。在纤纤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很健谈也很开朗的人。可如今,他的声音中却带着几分焦灼和无奈:
“韩主任,别提了。前天傍晚,那个柳笛不是一个人跑到那个二路车站去了吗?其实啊,可不止是她一个人,苏文教授和那个叫苏沐阳的小子也悄悄地跟着去了。只不过他们可小心着呢,没让柳笛发现,而是躲在苏沐阳家的阳台上偷偷往下看。您是不知道,苏沐阳的家就在车站后面居民楼的四楼,站在那里,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开始啊,柳笛就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的花坛上发呆,眼神空洞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来那个卖烟的老太太就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把那封烧了一大半的信递给她。她接过那封信,仅仅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噗通’一声就昏倒了。这可把苏文教授和苏沐阳吓坏了,立刻不顾一切地往楼下跑。可毕竟是四楼啊,那楼梯又陡又窄,苏文教授年纪也大了,腿脚不太利索。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的时候,几个一中的学生已经把柳笛团团围住了,其中一个发现了那封信,看到了那个结尾,听说当时就哭了。然后这信的内容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一中。”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竟带上几分不寻常的赞赏:“章玉这小子,这次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能为自己所爱的人把命都拼上,而且做得那么干脆、果断、利落,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难怪高山把他捧上了天。是条汉子!有种!他爱的要是我家纤纤,即便是个瞎子,就冲这一点,我喯儿都不打就把闺女嫁给他。可惜啊——”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是啊!”郑主任也颇为感慨,“听说一中的老师得知此事,一个个都掉了眼泪。一班的学生更是失声痛哭。那个叫文俊的小课代表居然还把纤纤拔茉莉花的事儿抖搂出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天章老师就对我说,他走了,就不会连累茉莉花遭受摧残了。我一直以为他指的是自己辞职,没想到却是……现在想来,他在发现茉莉花被连根拔起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他那声嚎叫,连南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的心该有多痛……’周围的听众,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一边抹眼泪一边恨得咬牙切齿。您说,这种状况下,我还怎么去做您吩咐我的那些事儿?”
爸爸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纤纤这小丫头,净扯些没用的!不过章玉这一死,倒是的确把整个事情彻底翻转过来了。他也是真聪明,这节骨眼儿挑得那叫一个准。更要命的是他那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居然毫不犹豫,径直就往马力最大、开得最疯狂的摩托身上撞,那视死如归的架势,分明是不给自己留一点儿活路啊!”
纤纤的心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之前两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似乎和一封被烧了大半的信密切相关。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写了什么?怎么就烧了?柳笛为什么看一眼就昏倒了?一中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信的内容后为什么都潸然泪下?这所有的疑问,纤纤一概不知。然而,越往后听,她就越胆战心惊。从文俊和爸爸话里的意思揣测,难道章老师的死因并非单纯的车祸?难道,他竟是故意撞向那辆风驰电掣而来的摩托车?天哪!纤纤感觉仿佛有几万根锋利的钢针,齐齐扎进了她的心,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扉。她不禁回想起苏沐阳形容章老师走向那辆摩托车时的样子:“章老师的头微微一侧,但脚步丝毫没有停下。那步伐,竟有一种从容坚定的意味,仿佛是一个出征的战士迈着勇敢的脚步走向战场。”又想起高校长的话:“倘若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那么他的生命,恰恰就终结在最为恰当的时刻。”还有章老师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对文俊说的那句话:“我走了,就不会连累它遭受摧残了。”
哦,不用怀疑了!一切已经真相大白。那场看似意外的车祸,其实就是章老师人生最后的抉择。正如高校长所说,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彻底扭转了局势,将他深爱着的那些人从绝望的泥沼中拯救出来,洗净了满身的污浊,清清白白地在阳光下生活。而把章老师逼入“以命相搏”这一绝境的,正是她和她的爸爸啊!“是我逼死了他!是我!”纤纤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她多么渴望能够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来尽情宣泄心中的痛悔。可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双眼依旧无法睁开,身体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动弹不得,就连嘴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僵尸一样躺在床上,唯有那耳朵格外灵敏,依旧在忠心耿耿地捕捉着爸爸和郑主任谈话的声音。可恨的是,同样身为“刽子手”的爸爸,竟然还在拿章老师的死来做文章。他依然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对郑主任说:
“不过老郑,事情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我之前不是就跟您讲过嘛,章玉以命相拼,咱们也完全能够拿他的自杀大作文章啊!咱们大可以宣称他是因为与女学生的奸情败露,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才走上了绝路。然后跟一中的老师讲,他如此作为,既败坏了教师的声誉,又损害了学校的风气,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为了整肃校风,也为了维护一中的名誉,此刻恳请大家切勿谈论任何有关章玉的话题,由我们来平息外界的言论,请大家务必相信组织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只要凭借这番言辞堵住一中师生的嘴,让他们不再为章玉发声,那外界的舆论走向,不就任由咱们掌控了吗?”
纤纤死死地咬住嘴唇,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跟苏沐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