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她的眼眸被浓密的睫毛半掩着,若隐若现,犹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半晌,她终于读完了那篇作文,又迅速地扫了几眼之前的几篇作文。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纤纤,两颗黑亮的眸子,又如深潭中的星子,绽放出清澈而冷峻的光辉。
“你,还记得那位救你性命的大哥哥的样子吗?”她问,声音亦如她的目光,平静而冷峻。
纤纤一愣,没想到柳笛会提出这个问题。难道,她也像章玉一样,被大哥哥吸引了吗?听文俊说,章玉在听这篇作文的时候,竟然没打断过一次。或者,柳笛认识这个大哥哥,知道他的下落?后一个想法让纤纤突然兴奋起来。是啊,柳笛和章玉不一样,她是本地人,从小在这里长大,而且听她的口气,再想想刚才她读作文时那超乎寻常的仔细……天哪!没准她真的知道有关大哥哥的线索。想到这里,纤纤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她开始在头脑中竭力回忆大哥哥的样子。“我想我不大记得了,”她诚实地说,生怕一点夸张的描述影响了柳笛的判断,“那时我很慌乱,很害怕,只想着要逃命。不过,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那样明亮而深邃,坚强而镇定。如果我能再见到他,就凭那双眼睛,我也会把他认出来的。”她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柳笛那深思而研判的神情,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慌乱。柳笛,她究竟在研判什么?是大哥哥的身份,还是这篇作文的真实性?难道,她还想给这篇作文扣上一个“抄袭可耻”的大帽子吗?一层警觉的神色飞上了纤纤的眉梢。毫无征兆地,她突然向柳笛发起了质问:“怎么,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我告诉你,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绝不是抄的!”
柳笛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又从书里抽出一张照片,拿到纤纤的眼前,声音冷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你看,那个救你的人,是不是他?”
纤纤一下子惊呆了。怎么,柳笛真的知道大哥哥的下落?她居然连照片都拿了出来!纤纤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失控的鼓槌,拼命地敲击着胸膛。这是大哥哥吗?是吗?她用颤抖的目光盯住那张照片,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一道炽热的闪电击中,强烈的震撼如电流般传遍全身。那双眼睛!那双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的眼睛,那双让漫天的大火都黯然失色的眼睛,那双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眼睛,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天哪!这是真的吗?她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啊,那双眼睛没有消失!它还在自己的眼前!而且,那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微褐色的皮肤,高高的额头和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还有那个温暖的笑容……纤纤仔细地端详着,渐渐地,火光中大哥哥的样子,终于完整而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没错!是他!!就是他!!!
刹那间,纤纤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一种感动的,激动的,喜悦的浪潮瞬间把她淹没。感谢上天!大哥哥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而且,他们就要重逢了!她曾经无数次祈祷上天给她和大哥哥重逢的机会,如今,这祈祷终于灵验了!一定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一定!纤纤一下子把照片夺过来,紧紧贴在胸口,生怕一松手,这照片就会从手中飞走。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正是他!正是他!”她高声喊起来,眼睛里闪耀着喜悦与激动的光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错,正是他!别人不可能有那样一双眼睛!”她突然握住柳笛的手,疯狂地说:“告诉我,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柳笛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任由纤纤疯狂地摇晃着自己的手。她望着纤纤那张激动且喜悦的面庞,目光依旧冷漠,却在这冷漠之中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悲哀。纤纤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仿佛有一股冷冽的风拂过她的心头,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狂热的头脑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柳笛!自己用那般不堪入耳的话辱骂过她,自己无情地伤害了她最爱的人,她又怎能满足自己的愿望呢?可是,那是大哥哥,大哥哥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自己拼命要寻找,立志要一生守护的人!是自己认定唯一能够倾心相爱的人!她不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柳笛羞辱她,甚至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她也要问出大哥哥的下落!于是,她拉着柳笛的手,用一种她从来没用过的,哀求的,甚至有些讨好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我求你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见见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柳笛依然没有做声。她看向纤纤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除了冷漠和悲哀,还掺杂进纤纤这几天经常感受到的同情与怜悯。她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为什么?纤纤想着,想着。突然,一种恐惧,一种极度的恐惧掠过她的每根血管,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想起了体育组那位叫盈盈的女老师的话,似乎,他也曾有过那样一双眼睛。不,不光是眼睛,那浓密的黑发、轮廓很深的脸庞、高额头、高鼻梁、略带棱角的下巴……每一样都那么符合!如果他就是……不!不可能!这太巧合了!太戏剧化了!太……残忍了!可是如果……如果……纤纤觉得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她望着柳笛,目光仿佛都在剧烈地抖动。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柳笛终于缓缓地开口了:“你曾经见过他,可你现在见不到他了。他,就是你曾经辱骂并伤害过的章老师!就是在那次火灾中,他失去了眼睛。”
她嘴角向下弯了弯,似乎在嘲讽着什么。然后,她轻轻甩开被纤纤握住的手,转过身,飘然而去。
即使几万颗原子弹在纤纤身旁轰然爆炸,即使几百座火山在纤纤周围疯狂喷发,即使天上犹如狂龙般劈落无数道雷火,即使地狱在她脚下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都无法与柳笛的那句话给她带来的巨大震动、恐惧和绝望相提并论。刹那间,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竟无法挪动一分一毫,无法说出只言片语,甚至连思考都停滞了。然后,她开始拼命地摇头,似乎要将这个犹如噩梦般可怕的事实从脑海中狠狠甩出去,然而每一次摇头,都如同无形的重锤,让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更加凶猛地嵌入她的灵魂深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浑身颤抖着,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且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可能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柳笛,她一定是心怀怨恨为了报复,才编织出这个如恶魔诅咒般的谎言!可是,她怎么会有大哥哥的照片?哦,那张照片,那张照片……纤纤下意识地低下头,才发现那张照片仍被她死死地攥在手中。而在她的脚下,还静静地躺着一本书和一个作文本。哦,那是柳笛匆忙中遗忘在这里的书!萧瑟的秋风像是顽皮的孩童,肆意翻开了那本书的封皮,露出了扉页。而扉页之上,竟赫然印着一张男人的照片,与她手中的照片有着惊人的相似。纤纤颤抖着,慢慢蹲下身来。于是,她看清楚了,两张照片的的确确是同一个男人,只是扉页上的照片显得更加年轻,那笑容也更加灿烂夺目,更加洋溢着无尽的活力与炽热的热情。难道,大哥哥,就是这本书的作者?而后,在照片的一侧,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海天,男,21岁,原籍江苏,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自幼酷爱写作,曾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数百篇,文章视角独特,观察细腻,文笔犀利流畅,感情真挚充沛,被文坛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纤纤又一次惊呆了。原籍江苏?北京大学中文系?发表文章数百篇?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这些,都是属于章玉的标签啊!这几天,这些标签频繁被人提及,纤纤早已耳熟能详。可是,这本书的作者却叫“海天”。海天?天哪!海天!他居然叫海天!纤纤的内心犹如汹涌澎湃的大海,突然掀起了万丈狂澜。无数个疑问如狂风中的落叶般在她脑海中疯狂飞舞。难道章玉就是海天?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苦苦寻觅的大哥哥?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之前对章玉的那些恶言相向和深深伤害,该是多么不可饶恕的愚蠢过错!她的心瞬间像被重锤狠狠击中,急速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疯狂蹦出。她猛地抓起了那本书,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秋叶。然后,她哆哆嗦嗦地翻开了目录,目光在上面慌乱无措地搜寻着。终于,她在目录的最后一行,看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般触目惊心的题目——百年梧桐。
纤纤的双腿一软,整个人犹如一摊失去支撑的稀泥,“噗通”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她的双手剧烈颤抖着,仿佛是在狂风中被无情抽打、肆意蹂躏的残枝。脸上的肌肉大幅度地抽搐扭曲着,每一次呼吸都好似带着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肺,将那颗心扎得千疮百孔,而每一个孔洞都似乎被数不清的恶蚁疯狂啃噬着,疼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用双手疯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好似要把那深不见底的悔恨从脑海中连根拔起,那股狠劲仿佛要将头皮都扯下。她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栗着,犹如深秋里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黄落叶,那般孤独,那般无助。
没有任何怀疑了,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映在毫无瑕疵的水晶镜子里的影像。那个自己苦苦追寻了五年的大哥哥,竟然就是那个突然销声匿迹的青年作家海天,也是给纤纤上过两个多月语文课的章玉。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卓越非凡,无论是渊博的学识还是高尚的品格都堪称完美无缺。上天也如自己虔诚祈祷的那样,在那场漫天的熊熊大火中留住了他的性命,同时赐予了自己与他重逢的珍贵机会。可是,自己却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
他明明完全能够安然无恙地成功逃生,却为了拯救弱小又绝望无助的纤纤,失去了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同时也永远失去了挚爱至深的双亲,失去了五彩斑斓、缤纷绚丽的世界,失去了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未来,陷入了那永无止境的无边黑暗之中。而自己,却那般口不择言、丧心病狂地骂他“瞎子”,肆意嘲笑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临时工,并以他的失明和学历作为借口,趾高气昂地宣称他没有资格站在神圣的讲台上传道授业。
他在承受了如此惨烈的巨大打击之后,非但没有如纤纤想象的那样一蹶不振、消沉颓丧、万念俱灰,反而凭借着令人叹为观止的非凡勇气和坚如磐石的顽强毅力,从那深不见底的苦难深渊中倔强地挺立起身躯,并用自身卓越的才能和刻苦到极致的拼搏精神登上了高中的讲台,好不容易在那充满艰辛的道路上站稳了脚跟,培养出了一批才华横溢、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创造了高考全省平均分第一的惊人奇迹。可纤纤却仅仅为了那所谓的“报复”,居心叵测地唆使爸爸利用手中的权势逼迫他辞去教职,残忍地断了他的生路,让他五年饱含血泪的努力与拼搏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为了难以跨越的巨大难题。
他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的异乡中,在无人理解、充满冷漠与偏见的人群中,在那无尽黑暗重重包围的困境中,在被孤独疯狂啃噬和无尽煎熬的漫长岁月中,幸运地邂逅了一位懂他、理解他、温暖他、无微不至照顾他、与他心有灵犀、为他带来光明与希望的灵魂伴侣。纤纤却用荒诞不经、恶意满满的谣言对这段纯洁无暇、美好动人的情感肆意歪曲诽谤,用最不堪入耳、恶毒至极的言语对两个人的人格和尊严进行肆无忌惮的谩骂侮辱,用最残忍卑鄙、令人发指的手段对他伤痕累累的心灵进行冷酷无情的摧残,让他那颗本已在苦水中浸泡得千疮百孔的心彻底破碎成了千千万万片。甚至,直到现在,她还对爸爸四处搬弄是非、无中生有、恶意中伤的卑劣行径听之任之,任由爸爸将两个人及他们的亲朋好友再一次无情地逼入走投无路的绝境。
更可笑的是,她竟恬不知耻地拿着他写的文章,口口声声地质问他为什么给自己批了个“零分”,还蛮横无理地要求他拿出证据;竟在他处处留有余地、尽显宽容之时步步紧逼、无理取闹,甚至丧心病狂地找人去殴打他,去残忍地拔掉他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茉莉花;竟在真相如晨曦破晓般一点点浮现之际,始终执拗倔强得像一头犟牛,不肯去正视和悔过,反而用自称为“谁都不能改变”的错误继续指责他,继续为自己厚颜无耻地开脱。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那三个所谓的“铁一般的事实”,其实不过是一块蒙在心灵上自欺欺人的破烂遮羞布罢了,她曾拼命地用它遮掩着灵魂深处那如深渊般的丑陋和不堪,妄图以此维持自己那如泡沫般一文不值的虚荣与骄傲!然而如今,那块千疮百孔的遮羞布被残酷无情的现实如秋风扫落叶般一把扯得粉碎,她终于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就如同在放大镜下审视一般。
回首他们“重逢”后所走过的道路,章玉的每一个脚印,无不承载着如泰山般深沉厚重的责任与担当,无不书写着如白雪般纯粹至极的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