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还有不少老师主动站出来为他美言。学生这边更是如此,不单单一班的学生哭天抹泪,其他班的学生也纷纷开始同情章玉。您也清楚,学生最容易受到影响和鼓动,老师说什么,他们自然就跟着附和什么。总之现在在校园里,几乎听不到说章玉不好的声音了,甚至谁要是胆敢挑起这个话头,那就相当于把自己置于广大师生的对立面,肯定会遭到大家的孤立。”
“那我女儿呢?是不是被他们欺负惨了?”
“那……倒是没有。”对方斟酌了一下,继续说,“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没发现谁指责和质问纤纤,说她的不是。话又说回来,谁有那个胆子啊!可能也有少数同学和老师,因为事情刚发生,脑筋转不过弯儿来,对她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但我估计这是个别现象,也是暂时的,过几天就好了。这不,第四节课我还瞧见她和一个男生在操场上相谈甚欢呢!”
爸爸看了一眼纤纤,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也悄悄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不过那件事,再难也要给我办妥。看现在的形式,你也无需操之过急,可以等风头稍缓之后再循序渐进地行事,也可以讲求些策略,例如可以先与大家一道说一说章玉的好话,获取大家的信任,然后不经意间来一句‘不过我也着实纳了闷了’之类的话,融入你的疑惑与猜测,带一点负面色彩即可。那东西就如同墨水一般,滴上一滴便能迅速扩散,今日滴上一点,明日再滴一点,渐渐地风评自然就会转变过来了。这,难道还用我来教你吗?”
“这……我一定尽力而为。”对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不过韩主任,我可不敢保证一定办成。我估计高校长可能已经怀疑我了,今天他就没有把我留到学校里,而以往教师集体外出时,留校管理秩序的领导肯定是我。而且,关于章玉的那些传闻,可能……还真有不少是谣言。这小子眼睛虽然瞎了,心可不瞎,为人处事怪是怪,还真有一股子光明磊落的劲儿,就连之前对他抱有最深敌意的语文组,今日都不再谈论他的不是了……”
“行了!别在这儿跟我诉苦了!”爸爸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事儿务必给我办妥,再难也得办。我不管章玉那些传闻是真是假,不是真的也得变成真的!只有将他彻底搞臭,才不会有人在我们父女背后说三道四。至于高山,我早晚会腾出手来收拾他。你不是一直想取代他的位置吗?那就要看你能做出多少‘成绩’了。我提醒你啊,惦记他那个位置的,可不只有你一个!”说完,他“啪”的一声,狠狠撂下了电话。
纤纤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听筒那头的中年男子,纤纤没有辨认出究竟是谁,但从其言语间很容易判断出一定是学校里职位颇高的一位领导。而且,看样子,爸爸安插进一中的眼线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纤纤终于明白了高校长之前为什么将章玉去世的消息瞒得那么紧,把葬礼上的种种细节安排得那么周密了。同时,爸爸那句“不是真的也得变成真的”也令她感到极度不适。虽然,她和爸爸一样,一直本能地去搜寻对章玉不利的证据,可她从来没有为了抹黑章玉而故意捏造谣言,更不会把已被证实为虚假的传闻硬说成真实的,还四处传播啊!然而爸爸却这样做了,并且似乎经验颇丰,还将这份“经验”对他人耳提面命地传授……天哪!他这样做究竟有多久了?难道他如今的职位和地位,就是依靠这些手段得来的吗?纤纤的血管中掠过一阵颤栗。生平第一次,她开始以一种批判的目光,审视这个她向来信任和依赖的爸爸了。
爸爸看纤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事情没有那么糟。不就是死了一个瞎子吗?高山再闹腾,难道还能翻天不成?不管怎么说,有三件事是永远改变不了的——章玉身为老师就是不应该打学生!他的身体情况就是不应该在学校教书!他死于车祸,他的死与我们毫无关系!”
纤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的确,这三个铁打的事实,已经成为撑起她昔日的骄傲与自尊的三根支柱了。可是,纤纤却觉得这支柱并不稳固。在心底里,那个很小的声音总像幽灵似的,不定期就钻出来质问纤纤:“遭受这样的辱骂,这个耳光不该打出去吗?一个讲课如此精彩,创造平均分全省第一佳绩的老师,不该留在学校里教书吗?如果不是被逼辞职,必须在休息日到校进行收尾工作,他能撞上那辆该死的摩托车吗?”每每这时,纤纤就会拼命把这个声音压下去,而为了压制这个声音,她会找出好多理由,比如“规则就是规则”“这是不能触碰的底线”等。而如今,爸爸那个“全能课代表”的论断,似乎又成为一个新的借口。纤纤不由得想起他们班语文课代表诞生的艰难历程。其实,文俊并不是中考语文成绩全班的第一名,可是语文成绩前几名的同学和家长怕耽误学习,都没有同意。幸亏章老师只提出一个要求——是男生就行。所以,这个语文课代表的头衔就落到了文俊的头上。因为比其他课代表的工作量大了好几倍,文俊每天也是怨声载道。这还只是高一,如果到了高三,繁重的复习任务压下来,那些批阅试卷、整理资料的工作,文俊能心甘情愿地帮他完成吗?谁又能像柳笛那样,无条件全方位地服从和照顾他呢?
妈妈端来了饭菜,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可纤纤却觉得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平日充满欢声笑语的饭桌,今天的气氛却相当沉闷。纤纤看看爸爸,他正在闷头吃饭,不时皱了一下眉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脸上闪过几丝气恼,但很快又隐匿了下去。纤纤的脑海中,忽然流星般划过一个念头。她不禁脱口而出:“爸爸,早在章玉教我之前,你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情况?”
爸爸怔了一下,而后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你想想,这样一个怪异的老师,想不知道都难啊!但当时这事儿与我毫无干系,我也就未曾过问。后来高考成绩揭晓,他所教的班级竟然斩获全省第一,还培养出了一个全省文科状元,这就不简单了。当时,市长接见柳笛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陪同。原本市长也想见见那位缔造奇迹的语文老师,却被他回绝了,只好由高校长和陈芝老师在旁边相陪。我侧面打听过,所有的学生都对他的语文课赞不绝口。虽说那时一些风言风语也开始在暗中流传了,可只要他能把你教好,那些绯闻与我又有何干?如果他没动你,他的身体状况和学历资历,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他打了你,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纤纤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抹不悦之色。原来爸爸什么都知道,却当着她的面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挂在嘴边的那些“规则”,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不需要之时,他能够对其置若罔闻;需要之际,他便拿来整治他人,还美其名曰“规则就是规则”。她想起苏沐阳对章玉的评价:“这就是章老师,他向来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双重标准。”两人相比,高下立判啊!可谁高谁下……纤纤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不自觉地就叹了一口气。
爸爸瞥了纤纤一眼,冷哼一声,脸色愈发阴沉了。妈妈赶忙过来打圆场:“纤纤啊,你也别埋怨你爸爸,他终归是为了你着想。甭去管之前谁是谁非,章玉既然打了你,那他在一中就留不得了。不然,你和他往后该如何相处?大家见到他,不都会想起你那个……分数?你和你爸爸的脸又该往哪儿搁啊?”
妈妈的话似乎很有道理,纤纤承认,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仿佛这所有行为的背后,都是以利益而非道德标准来权衡的。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话,那句李文琛老师用无比沉重的语气说出来的话:“那点可怜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线更重要吗?”
对面的父亲忽然长叹一口气:“章玉这小子,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要是不死,即便辞职离开一中,凭着高山生怕那些花边新闻闹得人尽皆知的心思,我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拿捏他们。可他这一死,这事儿,可就难办喽!”
纤纤觉得胸口更闷了,不仅闷,还有些发堵,仿佛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失望。父亲竟会如此漠视一个人的生死!在他的口中,章玉的生命仿佛只是一件可以随意摆弄、权衡利益的工具,何时生,何时死,都只是利益棋局中的一步棋。她开始怀疑,在父亲的世界里,是否还有真正的善良和对生命的敬畏。那一瞬间,她觉得一贯慈爱的父亲,竟变得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一心只追逐利益,将他人生命视作筹码的亲人。难怪他能说出“学校不是救济院,没有必要去救济一个瞎子”的话。可是,自己以前不也是这样想的吗?甚至还说过相同的话。“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是文俊对她们父女俩的评价。以前,她也从别人口里听到“虎父无犬女”之类对她和父亲的恭维,她甚至还为此感到自豪。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父亲的想法,开始出现分歧乃至渐行渐远了呢?似乎就在今天。而今天,又发生了什么?纤纤不敢想下去了,内心的纠结让她思绪混乱,她试图去理解父亲所处的复杂环境和压力,可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这种冷漠的态度找到一丝合理的解释。她只觉得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都压垮。她突然推开面前那个根本没动几筷子的饭碗,闷闷地说:
“我吃饱了。妈妈,我这两天都没睡好,今天上午又冻着了,现在身体很不舒服,想好好睡一觉。您帮我向陈老师请一下假吧。”
说完,她不等父母回答,就离开饭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别轻易请假啊,耽误了功课怎么办?”然后是爸爸的声音:“就让她歇一下午吧,她脸色那么难看,这一上午也够她受的了。”
纤纤鼻子一酸。从父亲的话语里,她分明感受到了一如往昔的关爱,可此刻,她却仿佛突然迷失了,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份关爱。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呯”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她把自己狠狠地甩到了床上,简直一辈子都不想起来了。
房间里很静,很静。纤纤听到爸爸上班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听到妈妈收拾碗筷和打电话的声音。等到这一切声音都消失后,就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了。奇怪,越是安静,纤纤越睡不着觉。她的头脑里充斥着各种思想,它们像火车站那些进进出出的列车,不停地在她头脑里穿梭,让她没有片刻安宁。于是,在一切自我催眠的努力都失败之后,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从一个上锁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翻看。
日记本的封面上,用彩铅手绘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头像。那男子有着浓密的黑发,轮廓深邃的脸庞。这幅画出自纤纤之手,她向来有几分绘画的天赋,平日里总爱用彩铅描绘种种头脑中的美好形象。这是她凭借着记忆与想象,勾勒出的在大火中救她的大哥哥的模样。然而,她却怎么也画不出那双眼睛——那双比海洋还深邃,比火光还明亮的眼睛。她尽力地去勾勒、去描绘,几个看过这幅画的闺蜜,都说这双眼睛已然很好看了,可她心里明白,这双眼睛,连她在火光中所见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的千分之一都不及。那在火光中的惊鸿一瞥,那双眼睛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成为了她永远无法复刻的绝美记忆。
打开扉页,纤纤看到了自己为这本日记题写的名字——萱煜集。她的脸颊悄然升温,心中掠过一抹酸楚和甜蜜交织而成的羞涩。这本日记是她的秘密——隐藏最深的秘密。里面书写的,都是她对那位不知名的大哥哥倾诉的话语,以及自己在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同大哥哥重逢时的种种桥段。记忆中那双让漫天火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给纤纤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长大后,情窦初开的她甚至暗自认定,拥有这双眼睛的大哥哥,是她此生唯一能够倾心去爱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轻易葬身火海呢?于是,她怀揣着少女如梦似幻的情怀,以大哥哥作为主角,编织了众多动人的故事。她甚至耗费了好几天的时光翻阅字典,绞尽脑汁地为这个男主角起了一个名字——澜煜。澜”寓意如海洋般深邃,“煜”表示明亮、光耀,寓意着目光明亮如炬。纤纤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而后,她又为以自己为原型的女主角取了一个自认为唯美至极的名字——紫萱,并从这两个名字中各择一字,组合成了“萱煜集”。每当夜深人静之际,纤纤便会轻轻翻开这个厚厚的日记本,怀揣着少女那隐秘的小心思,在上面用心写下那些在心底精心构思的情节——大哥哥如何在漫天大火中绝处逢生,他们又在何种情境下重逢,她凭借着记忆深处那双最为动人的眼睛认出了他。接着,不管他何等落魄、满身伤痕,哪怕肢体残疾,哪怕容颜尽毁,她都坚定不移地照顾他、鼓励他,不顾众人的反对,不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