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考上北大!’这句话瞬间让柳笛眼中盈满了泪水,脸上的忧思一扫而空。袁珂的心也酸酸的,他事后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要是有人用性命给他担保,没准他也能考上北大。”
纤纤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她对这个未曾谋面且被她鄙夷的柳笛,竟萌生出一丝羡慕之情:“他就这样,陪着柳笛考了三天?”
“不。”苏沐阳摇摇头,“听袁珂讲,自从将柳笛送进考场之后,章老师便再未现身。直到最后一科考完,他才在一个小花坛旁,看到柳笛和章老师站在一处交谈。柳笛笑得很开心,章老师却依旧平静而淡定。然后,柳笛把章老师送上了车。只是在章老师上车后,柳笛也跟随着人流,最后一个上了车。当时,袁珂也搭乘这辆公交车,他很诧异,因为他知道柳笛的家就在学校附近,与这辆车的行驶方向恰好相反。他想提醒一下柳笛,却看到柳笛将食指放到唇边,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几站过后,她跟在章老师身后,在一个小站点下了车。”
纤纤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了:“柳笛……去了他家里?”
“对。不过是柳笛自己偷偷跟着去的,而不是章老师勾引她去的。”苏沐阳一脸严肃地说,仿佛在着重强调事情的真相,“那个家,位于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是一大片平房中的一间不算小的平房。我协助高校长整理章老师的遗物时,曾去过那里。那里有一位老太太,是章老师的房东,成天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据她讲,柳笛总共只去过两次,一次是高考结束那天,另一次是她去北京报到的前一天。第一次,房间的窗户和门始终敞开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柳笛的确洗了一大堆东西,窗帘、床单、被罩、衣服……晾满了整个院子,而后还帮章老师整理了房间。而章老师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和柳笛谈着话。老太太说自己也没听清两人在讲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书啊大海啊之类的。的确,章老师的屋子里全是一排排书架,拥有几千册藏书是毫无疑问的,而墙上的画作中,十幅里有八幅都与大海相关。黄昏时分,柳笛离开了那里,章老师还出门相送。第二次也是下午,窗户被柳笛用淡绿色的纱窗遮住了,但门一直敞开着。听老太太说,那天屋子里一直传出弹吉他的声音和章老师低沉的歌声,唱的都是外国歌曲,她一句也听不懂。不过最后一支歌她倒是听出来了,是加拿大那首著名的民歌《红河谷》。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旋律太熟悉了。章老师反复弹唱着这支歌,足有六七遍之多。直到一根琴弦出了状况,他才停止弹唱。不一会儿,柳笛就跑了出来,眼里还噙着泪痕,而屋子里传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下了。一个多小时后,章老师才走出来,轻轻地把门关上。”
苏沐阳突然停住了,他用手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下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柳笛的两次到访,一定会在章老师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他们,也一定会说一些在学校没有说的话,做一些在学校没有做的事儿。可是,紫萱,你可以让你那个朋友找一找,这些言语,这些举动,哪里肮脏了?哪里龌龊了?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只有肮脏龌龊的人,才能把纯洁美好视作肮脏龌龊,就如苍蝇无论看什么都是一团屎一样。”
“你怎么能这么说?”纤纤被苏沐阳话语中明显的不满和尖锐的讽刺激怒了,“那些话并不是我……我的那个朋友编造出来的,她根本不了解你所说的这些情况,她最多不过是个传话之人罢了。你应当去追问是谁编造了这些谣言,而不应将责任全都归咎于她身上。”
苏沐阳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咱学校高二有个女生,就住在章老师家的附近。那个老太太还问过那个女生那天来的是不是章老师的女朋友,并且念叨着章老师也该成家了,总孤身一人没人照顾哪儿成啊!她自以为这是好心,却未曾料到谣言或许就这样被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不过,紫萱,我要告诉你,如果我们班的学生听到这些谣言,即使不涉及章老师和柳笛,即使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会轻信,更不会传播的。记得章老师在讲《史记屈原列传》时,有个同学提出屈原其实很自私,他只顾保持自己所谓的纯洁,却置楚国利益于不顾,在楚国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楚国,最后也不想着重振楚国,仅一死了之。章老师带着我们逐层剖析了屈原离开楚国及投江自尽的不得已的苦衷后,说了这样一番话:‘灵魂洁净的人,本能地躲避着世间的肮脏与龌龊。对于那些恶意的谣言、低俗的诽谤,总是怀着本能的抗拒。他们的心灵宛如清澈的湖水,容不得丝毫的污浊。在熙攘与浮华之中,他们会敏锐地感知到虚伪与欺诈的气息,然后迅速转身,远离那些可能玷污灵魂的喧嚣。他们躲避的不是现实的挫折,而是人心的险恶;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是道德的沦丧。因为他们深知,一旦被那些黑暗的力量侵蚀,内心的纯净将难以恢复如初。’当时,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在场每名同学。我甚至有一种感觉,觉得章老师不是在说屈原,而是在说他自己。紫萱,你们听章老师的课还是太少了。如果像我们一样听了三年,你们绝不会热衷于倾听和传播那些谣言的,因为他的每一节课,不仅是知识的丰富,能力的提升,更是思想的深刻,灵魂的净化。”
纤纤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心中的某个地方也在隐隐作痛。“说得好听,”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反抗着,“他既然那么爱柳笛,我就不信他对柳笛没做过什么。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让纤纤感到奇怪的是,苏沐阳居然没有反驳她的话。他微微皱起眉头,唇边飘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叹息:“是啊,胸膛中明明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却要把自己伪装成冷漠的冰山,这该多么难啊!如果说章老师真对柳笛做了什么,那应该就在章老师和柳笛分别的那一天了。那一天傍晚,我站在自家四楼的阳台上,恰巧望见两人如平日一样来到了车站。章老师跟柳笛说了一句什么,柳笛犹豫了一会儿后,拿起章老师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于是,章老师的双手便开始在柳笛的脸上一点点地摸索起来。他抚摸得很仔细,时而用指尖,时而用手掌,每一次细微的摩挲,都像是在精心解读着什么。他的头微微上扬着,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呈现出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似乎在凭借捕捉到的一切信息,竭力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我瞬间明白了,他是在‘看’柳笛,他在努力感受柳笛的模样!一股强烈的酸楚让我的喉咙结起了一个不小的硬块。然后,我看到,章老师的双手顺着柳笛的面颊滑落下来,搭在她小小的肩头上。几句简短的交谈之后,他的双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着,接着,他抓住柳笛的肩膀,一下子将柳笛紧紧地拥入怀中。柳笛也用手环住了章老师的腰。在即将分别的时刻,两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地、深深地拥抱在了一起。”
苏沐阳微微扬起了头。纤纤发现,他的眼眶竟是湿润的。“紫萱,”他说道,声音略显沙哑,“如果非要认定章老师对柳笛做了什么,那这就是章老师唯一的一次‘主动’了。以世俗的眼光来评判,他的确超越了一位老师对学生的行为准则。然而,那时我的心中丝毫没有肮脏龌龊的感觉。我唯一的感受仅有两个字——永恒!永恒的爱!永恒的纯洁!永恒的美好!一轮火红的夕阳在天际熊熊燃烧着,漫天的云霞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映照成一个微小却璀璨的点,宛如宇宙中最为耀眼的星辰。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即使地球在此刻爆炸,宇宙在此刻坍塌,这份爱也永远不会消逝。”
纤纤听着,听着,原本紧绷的面容不知何时悄悄松弛下来,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动容。不知怎的,她竟然被自己曾经用“卑鄙无耻,肮脏下流”形容过的那段情感触动了。可是这种“触动”,正是对自己的否定和嘲笑啊!纤纤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皱起,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感。然后,她再次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行了,别诗兴大发了!我就不相信,你暗恋了三年的女孩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你就一点儿别扭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苏沐阳肯定地说道,“那时我的心中,除了感动与震撼,真的没有其他感受。如果有,我是不会向你这样描述的。这几天,尤其是夜里为章老师守灵的时候,我将这些碎片一点点地回想起来,把三年来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点’和‘面’都串联起来,从头到尾地审视这段情感,终于明白了,在两人之间,章老师始终是情感的把控者。不管他们是谁先爱上谁的,但章老师肯定比柳笛先有所察觉。事实上,师生之间但凡产生恋情,通常都是老师把控着情感的发展与走向,而自始至终,章老师把控的原则只有一个——尽最大努力庇护柳笛。尽管情到深处,总会在不经意间打破心防,流露出最为真实的渴望,但章老师已经凭借罕见的毅力来克制自己的情感了。否则,以他旷世的才华、传奇的经历,过往的种种光环,以及如今落魄而孤独的姿态,太容易吸引一个充满才气与灵气而又涉世未深的女孩了。章老师不用特地勾引,只要少那么一点点坚持,多那么一点点松动,柳笛就不可能直到分别,都未曾察觉出心底这份已经滋生的爱。而这份坚持,对于一个被无边的黑暗和孤独所包围的灵魂而言,又是多么艰难啊!”
“你怎么知道柳笛没有察觉这份爱?”纤纤不服气地问。
“如果察觉到了,哪怕只察觉到一点点,就凭柳笛那执拗的脾气,能放心把章老师一个人留在这里吗?能两个多月以来一封信都没有,一个电话都不打吗?”苏沐阳双手抱在胸前,神情严肃地说,“柳笛,她太年轻,只知道她和章老师之间的情感是纯洁美好的,却没意识到那就是爱。她甚至没有我这个旁观者看得清楚。另外,她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多姿多彩的,应该充满阳光与欢笑的,应该有各种各样新奇的体验与挑战的,章老师也许正是不想让她被黑暗禁锢,才拼尽全力地克制自己,不让柳笛发现这份爱——无论是他的,还是柳笛自己的。你知道吗?就在两人分别的最后一刻,在公交车启动的一瞬间,他还推开车窗,探出头来,给了柳笛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笑容?”纤纤的双眉高高挑起,眼睛里满是惊愕,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居然会笑?”
“是啊,”苏沐阳满怀感慨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章老师笑。他笑得那么爽朗,那么灿烂,那么毫无保留,就连漫天的云霞都因之黯然失色……后来,我在他的照片中,也看到了这样的笑。那照片贴在一张学生证上——北大的学生证。我们在整理遗物时,在一口小箱子里发现了它,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份已经完成但尚未经过修改和润色的毕业论文……”说到这里,苏沐阳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我和高校长把这张照片放大成了他的遗像。每次凝视这张照片,我仿佛又看到了车窗外那灿烂的笑。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封闭在心里,而用灿烂的笑容告诉柳笛——走到阳光下,去笑吧!去爱吧!去闯吧!只是,一定要幸福!我现在真的非常庆幸,他留给柳笛最后的形象,是那个灿烂而动人的微笑。否则,柳笛,她怎么能承受得了?”
纤纤的心猛地一颤:“柳笛?她……怎么没来参加葬礼?难道她还不知道吗?”
“我们第一时间给她拍了电报,”苏沐阳解释到,“可她接到电报后就昏倒了,苏醒后还吐了血,身体极度衰弱,实在无法赶来。不过听说她已经买了后天晚上的车票,周四一大早,她就能赶过来。”
“你们应该等等她,”纤纤的语气中居然有一丝惋惜和怅惘,“她应该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苏沐阳摇摇头:“我也曾这样提议,可高校长不同意。他怕走漏风声,你那个朋友和她那有权有势的父亲会来滋事。不过,高校长请来三个专业的摄影师,将葬礼的整个流程都拍摄记录下来,其中就涵盖章老师的遗像和遗容,现在正抓紧时间整理剪辑,估计柳笛来了之后就能看到了。”
果然如此!纤纤心里轻哼了一声,高校长,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她突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苏沐阳,仿佛刚刚弄明白一个问题:“你全程参与,是不是?后事的筹备,葬礼的策划,都是你和高校长一手操持的,对吗?”
“没错!”苏沐阳坦然地说,“不过,你那么生气干什么?我从来没有隐瞒这一点啊!难不成……”他突然用一种审视的、研判的目光盯着纤纤,仿佛想看透什么。纤纤在这样的目光下,居然有些慌乱,她不自觉地避开苏沐阳的视线,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般砰砰直跳。
过了好一会儿,苏沐阳才轻轻叹了口气:“作为章老师的学生,我跟庆幸能参与这一切。章老师生前,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这次,就让我都弥补过来吧。事实上,是我第一个发现章老师出事的,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车祸的全过程。”